青梧谷的桃花谢了。
陆昭站在竹庵前,望着苏清颜将最后一包行囊系在马鞍上。柳三更带来的青梅酒还剩半坛,但他没有心情喝。鹰嘴崖上那老者的话,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头。
“师父……真的杀过西夏人?”他低声问。
苏清颜从身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搁在他肩窝:“我娘从未跟我说过。但她说,西夏人里,也有被逼到绝境的可怜人。那老者口中的‘大萨满’,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话像一团迷雾,让本就复杂的往事更添几分混沌。陆昭握紧她的手,掌心传来熟悉的暖意:“无论如何,师父的秘密,我们必须查清。”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两人骑着快马,沿着当年师父西行的轨迹,再次踏入漠北。与春日青梧谷的温润不同,这里的空气干燥而灼热,风卷着沙砾,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苏清颜用丝巾裹住口鼻,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不断辨认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地标。
“陆昭,你看那里。”她指向远处一片龟裂的土地,“那片黑石堆,像不像一座坍塌的古城?”
陆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隐约能看出城墙的轮廓。他记得师父的笔记里提过,这里是当年西夏与蒙古部落交战的前线,名为“断刃城”。
他们在断刃城废墟中歇脚。苏清颜用短刃拨开一堆瓦砾,竟从底下翻出半块烧焦的旗帜残片,上面绣着一个扭曲的狼头——正是西夏皇室的图腾。
“看来这里确实有过一场恶战。”陆昭沉声道。
当晚,他们宿在断刃城唯一一座还立着的破败佛塔里。夜风呜咽,如同鬼哭。苏清颜忽然从怀中摸出那枚从柳三更那里得到的青铜戒指。
“这枚戒指,我总觉得眼熟。”她借着月光,细细端详戒面上的“九幽”二字,“我娘有一对翡翠镯子,内侧也刻着类似的西夏文字,是‘长生’的意思。”
陆昭一惊:“你是说,这‘九幽’的写法,源自西夏宫廷?”
“很可能。”苏清颜点头,“这盗玉玦的人,未必是西夏余孽,反而可能是……西夏皇室的后裔。他们一直在找这枚玉玦,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
这个推论让陆昭心乱如麻。如果盗贼真是西夏皇族,那师父当年在漠北,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正义的执行者,还是……历史的罪人?
行程的第七天,他们终于抵达了军帐遗址。
这里比想象中更加荒凉,只剩下大片大片被风沙侵蚀的夯土堆,像一个个沉默的坟包。苏清颜牵着马,小心翼翼地在沙地上行走。她曾是西夏郡主,对这片土地有种近乎本能的感应。
“陆昭,这里有东西。”她忽然停下,指着地面。
陆昭拨开半人高的枯草,下面露出一个锈蚀的箭头,箭杆上绑着一小块羊皮。羊皮已经发黑,但上面的西夏文字依稀可辨。苏清颜辨认了半天,脸色越来越白。
“上面写着……‘大萨满之墓,内有圣物,代代守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股寒意。他们继续寻找,终于在一片背风的沙丘下,发现了一座被黄沙掩埋了大半的石砌墓穴。墓门虚掩,里面黑漆漆的,仿佛一张吞噬光线的巨口。
“里面有‘九幽司’的标记。”苏清颜指着墓门上模糊的图腾,“他果然在这里。”
陆昭拔出“孤鸿”剑,一马当先走了进去。墓穴不大,中央摆放着一口石棺。而在石棺前,那个独眼的“九幽”老人正盘膝而坐,怀里抱着那枚寒玉玦。
“你们还是来了。”老人睁开眼,眼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九幽司’是什么?你和我师父有何恩怨?”陆昭厉声问道。
老人惨然一笑,指着石棺道:“我叫拓跋宏,是西夏皇室最后的血脉。这石棺里,躺着我的祖父,西夏的最后一任大萨满。二十年前,你师父杨不疑为了找那半块和约,血洗了这里。他以为萨满死了,却不知我祖父只是假死,带着和约的另外半块逃了出去,从此杳无音信。”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血:“我们‘九幽司’,是西夏皇室秘密培养的死士,只为守护最后的血脉和秘密。我活下来,就是为了找到和约,光复西夏!而你师父,他是我们全族的仇人!”
陆昭如遭五雷轰顶。真相竟是如此残酷。师父一生磊落,却背负了这样一段血腥的过往。
“那寒玉玦呢?”苏清颜轻声问。
“寒玉玦里,藏着开启西夏宝藏的地图。”拓跋宏的目光变得狂热,“有了钱,有了军队,我们就能重建故国!而你师父,他毁了我的一切!”
话音未落,他从怀中滑出一柄短匕,猛地扑向苏清颜!
陆昭反应神速,横剑挡在身前。“铛”的一声,匕首与剑锋相撞,火星四溅。拓跋宏的武功诡异狠辣,招招都攻向苏清颜的要害。
“清颜,小心他的左手!”陆昭大喊。
苏清颜避无可避,只能狼狈地躲闪。混乱中,她瞥见石棺的缝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她冒险探手进去,摸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羊皮卷。
就在此时,拓跋宏的匕首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滴落,苏清颜吃痛松手,羊皮卷掉在地上。
拓跋宏看到羊皮卷,目眦欲裂,也顾不上伤人,扑过去抓起羊皮卷,发出一声凄厉的狂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西夏,复国有望了!”
他转身便要逃走,却一头撞在墓穴的墙壁上,昏了过去。
陆昭追了出去,却只看到一个仓皇远去的背影。
苏清颜靠在石棺上,脸色苍白。陆昭扶住她,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心疼不已。他从她手中拿起那枚寒玉玦,又捡起地上的羊皮卷。
羊皮卷上,绘制的正是西夏的详细地图,标注着数处矿藏与粮仓的位置。而在地图的空白处,有一行小字,是苏清颜母亲的笔迹:“西夏之秘,不在武力,而在人心。和约为纲,和平为上。阿依娜绝笔。”
苏清颜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西夏郡主,早已看透了一切。
“原来是这样……”苏清颜轻声说,“我娘早就知道宝藏的秘密,她留下的话,是劝诫后人,不要重蹈覆辙。”
陆昭握紧她的手,也握紧了那枚冰冷的玉玦。师父的过错,西夏的悲剧,像两座大山压在他心头。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追寻的“真相”,竟是如此沉重。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无垠的沙漠上。前路漫漫,真相之后,是更艰难的抉择。他们不仅要守护这枚玉玦,更要守护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和一个民族对和平最后的期许。
漠北的风,依旧在吹,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黄沙掩埋的,无尽旧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