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失败透顶的私奔,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季华安残存的理智和期望。
他看着被强行带走、如同失了魂般的儿子,眼中不再有悲痛,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和偏执。
他的儿子一定是中了邪!
是被什么肮脏东西迷了心窍!
否则他从小精心教养、寄予厚望的儿子,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理喻,为了一个男子连家族性命都不要了?!
对!一定是这样!
大雨并未停歇,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瓢泼雨声淹没一切。
季华安没有将季凛带回季府,而是命心腹家丁押着浑浑噩噩、毫无反抗之力的季凛,一路出了城,来到了城外那条因为暴雨而水位暴涨、波涛汹涌的河边。
冰冷的河水翻涌着浑浊的泡沫,发出沉闷的咆哮声,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
河边,早已有一个穿着破旧道袍、形容猥琐、眼神闪烁的道士在等候。
他是季华安病急乱投医,通过管家秘密寻来的“高人”,自称擅长驱邪捉鬼,尤其能治“癔症”。
那道士一见被押来的季凛,立刻装模作样地掐指念诀,围着季凛转了一圈,然后对着季华安煞有介事地说:“老爷明鉴!贵公子确是被一极厉害的水鬼缠身附体了!此鬼最擅蛊惑人心,扭曲性情,致使公子行为悖逆,沉迷邪祟!需以极寒之水,辅以符咒,强行将那水鬼逼出体外!”
季华安此刻已是心如铁石,对道士的话深信不疑,他指着咆哮的河水,厉声道:“那就请道长立刻施法!救我儿性命!”
几个家丁抬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用粗木钉成的简陋笼子。
季凛被粗暴地塞了进去,木笼被抬到齐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固定住。
河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单薄衣衫,刺骨的寒意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混沌的意识也清醒了几分。
“爹!你要做什么?!”他惊恐地看着岸上面无表情的父亲和那个装神弄鬼的道士。
那道士跳入水中,口中念念有词,烧了一道符纸扔进河里,然后猛地伸手,一把抓住季凛的头发,狠狠地将他的头按进了冰冷湍急的河水里!
“唔——!”猝不及防的窒息感猛地袭来,冰冷浑浊的河水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带来剧烈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惧。
季凛拼命挣扎,但木笼限制了他的动作,道士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他。
就在他几乎要窒息昏迷时,道士猛地将他提出水面。
“说!那缠着你的水鬼姓甚名谁?!你是不是还喜欢那蒋家公子?!”道士厉声喝问,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扭曲而诡异。
季凛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入的河水,脸色青白,牙齿冻得咯咯作响。
他抬起眼,看向岸上的父亲,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和哀伤。
“……没有……水鬼……”
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我……喜欢文康……与任何人……无关……”
“冥顽不灵!”道士骂了一句,再次狠狠地将他的头按入水中!
一次,两次,三次……
冰冷的河水一次次淹没他的头顶,窒息的痛苦一次次席卷而来。
每一次被提出水面,道士都会厉声逼问同样的问题:“还喜不喜欢蒋文康?!说不说!”
而季凛,即使被折磨得意识模糊,浑身痉挛,每一次的回答却都未曾改变。
他的声音一次比一次微弱,却一次比一次坚定。
“喜……欢……”
“没错……”
“只是……喜欢他……”
季华安站在岸上,雨水打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他最初那疯狂的决心,在儿子一次次坚定不屈的回答和越来越微弱的喘息中,开始动摇。
他看着儿子在冰冷河水中痛苦挣扎的模样,那张酷似亡妻的脸上布满水痕,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当道士又一次将奄奄一息的季凛提出水面,准备再次按下时,季华安猛地冲入了冰冷的河水中,踉跄着走到木笼边。
河水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万一的寒意。
他抓住儿子的手臂,那手臂冰冷得吓人。
他看着季凛那双因为窒息和寒冷而失焦、却依旧执拗地望着他的眼睛,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绝望的祈求:
“凛儿……我的儿……为父求你……你就说一句……一句你不爱他了……只要你说了……为父立刻带你回家……我们回家……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那是一个父亲在理智崩溃边缘最后的哀鸣。
季凛的身体因为极度的寒冷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着,他几乎看不清父亲的脸,听觉也开始模糊。
但他听懂了父亲的话。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最终审判般清晰的声音:
“父亲……我只是……喜欢了一个人……那个人……恰好是男子……我有什么错……”
有什么错……
这三个字,像最后一把重锤,彻底粉碎了季华安眼中最后一点希冀和理智。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和麻木。
他不再看儿子,也不再阻止那个道士。
道士见状,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将季凛的头死死地按入了汹涌的河水之中,久久没有提起。
这一次,水里没有了挣扎。
只有河水依旧咆哮着,冰冷地流过。
时间仿佛凝固了。
过了不知多久,季华安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猛地扑过去,疯狂地推开那道士,嘶吼着:“放开!放开我儿!”
他和家手忙脚乱地将季凛从木笼里拖出来,拖上岸边。
季凛浑身冰冷僵硬,脸色青紫,双目紧闭,唇边没有任何气息。
“凛儿?凛儿!”季华安颤抖的手探向儿子的鼻息,又慌乱地按压他的脖颈,触手一片冰冷死寂,没有任何生命的搏动。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将他所有的疯狂和偏执都冻成了粉末。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同样湿漉漉、正想悄悄后退的道士,声音嘶哑破裂,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你!你对我儿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没气了?!”
那道士被季华安状若疯魔的样子吓得一个哆嗦,眼珠慌乱地转动,但随即强作镇定,捋着胡须,用一种刻意压低的、神秘莫测的语气说道:“老爷莫急!莫急!此乃大吉之兆啊!”
“吉兆?!”季华安几乎要扑上去掐死他,“我儿都没了气息!你跟我说这是吉兆?!”
“正是!”道士提高声音,试图压过季华安的崩溃和雨声,“老爷您想,那水鬼何等凶戾?盘踞公子体内已久,早已与魂魄纠缠不清!方才贫道以极寒之水与无上符咒之力,已将那邪祟彻底逼出体外!此刻公子气息全无,正是说明水鬼已去,公子的魂魄得以纯净解脱!这是法术成功的迹象啊!”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季华安的神色,见他似乎被这番鬼话震住,连忙继续忽悠:“只是公子魂魄离体驱邪,此刻虚弱无比,需得好生将养肉身,待三日后,贫道再设下法坛,开坛做法,定然能将公子纯净的魂魄重新召回体内!届时,公子必当恢复如常,且神智清明,再不会被邪祟所惑!”
这番漏洞百出、荒谬至极的言论,若是平时的季华安,定然嗤之以鼻。
但此刻,他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巨大的悔恨和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道士的话就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绝望地想要抓住它,相信它!
“此言……当真?”季华安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而扭曲的希望。
“千真万确!”道士拍着胸脯保证,“贫道以祖师爷起誓!只需将公子肉身妥善送回府中,以香烛供奉,保持肉身不腐。三日后子时,必能招魂归来!若不成,贫道愿以死谢罪!”
“好……好……”季华安像是抓住了唯一的生路,喃喃着,眼神涣散又疯狂,“回府!立刻回府!谁也不准声张!就说……就说少爷染了急病,需要静养!”
家丁们面面相觑,看着地上那具明显已经毫无生息的躯体,又看看状若疯魔的老爷,无人敢多言一句。
他们沉默地抬起季凛冰冷僵硬的身体,用早已准备好的厚斗篷裹住,匆匆忙忙地趁着夜色和雨幕,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季府。
季府内,一片死寂。
季华安严令封锁消息,将季凛的“遗体”安置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点燃安魂香,派绝对心腹日夜看守,对外只宣称少爷那夜淋雨感染了风寒,病势沉重,不见任何人。
他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虚幻的希望,守着儿子冰冷的身体,不吃不喝,眼神直勾勾的,嘴里反复念叨着“三天……还有三天……”
三天时间,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缓慢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