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手术层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得压在人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压力的味道。
惨白的荧光灯照射着光洁如镜的地板,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梁丽蓉安静地坐在长椅上,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穿着一身深色的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尽管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忧虑,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维持着属于郑伟康夫人的尊严与镇定。
向朝阳站在她身侧不远处,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手术中”红灯的大门。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焦虑。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每一次“手术中”的指示灯闪烁,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
时间像陷入泥沼般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更衣室里,季凛已经穿戴好了手术服和口罩,只剩下最后的手套。他站在洗手池前,水流哗哗地响着。
他挤了大量的消毒洗手液,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手指、指缝、手背、手腕、前臂……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他的手很稳,动作符合最严格的外科洗手流程,精准得如同教科书。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隐藏在冷静外表下的心脏,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撞击着他的肋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七成把握……”
“我只相信你,小凛。”
“对我来说,足够了。”
老师的声音,老师信任的眼神,老师苍白却带着释然微笑的脸……
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关掉水龙头,用无菌毛巾擦干手,动作依然一丝不苟。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自己。
那双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猛地睁开。
镜中的眼神变了。
所有的脆弱、恐惧、彷徨都被强行压了下去,被一种近乎冷酷的、绝对的专业和冷静所取代。
他是季凛,是郑伟康最得意的学生,是市一院心外科最年轻的技术骨干。
他可以的,他能做到。
他推开更衣室的门,走向手术室,步伐稳定,背影决绝。
在门口,他看到了师娘和向朝阳。
梁丽蓉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没有多说任何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他其实并无不妥的手术帽,动作温柔得像一位母亲送孩子远行。
她的目光沉静而充满力量:“小凛,去吧。我和你老师,都相信你。”
向朝阳也走上前,他的眼神复杂,有担忧,有鼓励,更有全然的信任。
他不能进入手术区,只能重重地拍了拍季凛的手臂,声音沙哑:“季凛,我们在外面等你。”
季凛的目光在两人脸上停留了一秒,口罩下的嘴唇紧抿着。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神坚毅如铁,然后毅然转身,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手术室的门无声闭合,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手术室内,无影灯发出冰冷而集中的光芒,将手术台照得亮如白昼。
各种监测仪器发出规律或偶尔急促的滴答声,麻醉医生低声报着数据,器械护士熟练地传递着工具。
季凛站在主刀位,他的世界缩小到了只剩下眼前这片术野。
他的声音冷静平稳,下达着清晰的指令。
他的手稳如磐石,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毫无冗余。
分离、吻合、止血……所有步骤都流畅得如同艺术。
他屏蔽了所有杂念,将全部的精神和意志都灌注在手中的柳叶刀上,灌注在那颗脆弱而关键的心脏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手术已经进行了将近四个小时,过程虽然艰难,但一直在可控范围内稳步推进。
然而,最危险的时刻终于来临。
主动脉瓣狭窄的解除和冠状动脉的血流重建,需要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完成,并且要求心脏能够承受住血流瞬间改变带来的巨大冲击。
“准备球囊扩张。”季凛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听出一丝极致的紧绷。
最关键的操作开始了。
球囊导管被精准送达预定位置。
“扩张。”
球囊鼓起,撑开那严重钙化、几乎闭塞的血管和瓣膜。
在这一瞬间,冠状动脉的血流被短暂地、完全地阻断了——
监测仪上,心电图波形骤然发生了剧烈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改变!
心率急剧下降,室性心律失常的警报尖锐地响起!
“血压骤降!”
“氧饱和度下跌!”
麻醉医生急促的声音像冰锥刺破手术室里凝滞的空气。
这颗心脏,终究比影像上显示的、比所有人预想的还要脆弱,还要不堪重负!
它无法承受这血流瞬间中断又恢复带来的巨大压力和再灌注损伤!
“肾上腺素!”
“准备除颤!”
季凛的瞳孔猛地收缩,但他的声音依旧没有丝毫颤抖,手上的动作更快,更急,试图力挽狂澜!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和经验在与死神抢时间!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争分夺秒!
竭尽全力!
可是……
监测仪上,那代表生命的心电波形,在疯狂地、绝望地挣扎了几下之后,最终还是……
无可挽回地……
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笔直的直线……
刺耳的长鸣声,如同丧钟,瞬间击穿了所有人的耳膜,也彻底击碎了季凛构建的所有冷静和防线。
“不……不可能……”一声难以置信的、破碎的哽咽从季凛喉咙里溢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无影灯的光依旧冰冷地照着。
手术器械泛着寒光。
那条直线,无情地延伸着。
季凛僵在原地,戴着无菌手套的手,还维持着最后一个操作的姿势,然后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手中的器械也哐当一声掉落在器械盘里,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赢了无数场战斗,却输掉了最重要的一局。
“季医生……”旁边的助手和二助震惊而悲痛地看着他。
二医迅速上前,接替了他的位置,开始进行标准的心脏复苏程序,尽管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只是尽人事的徒劳。
季凛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和灵魂,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他的眼神空洞得可怕,死死地盯着那条直线,仿佛要将它烧穿。
口罩掩盖了他的表情,但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是瞬间崩塌的世界,是天覆地灭的毁灭,是一种……万物寂灭般的死灰。
他输了。
他亲手……输掉了老师的命。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脱下手术服,怎样机械地消毒,怎样一步步挪出那间冰冷窒息的手术室的。
手术室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打开。
走廊里刺眼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
梁丽蓉和向朝阳几乎瞬间就站了起来,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季凛的脚步虚浮,像个迷失了方向的游魂。
他的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嘴唇不住地颤抖,那双曾盛满星光和智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绝望,红得骇人,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一步步走向梁丽蓉。
然后,在师娘面前,他的膝盖像是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和那灭顶的愧疚与悲痛,猛地一软——
“咚”的一声沉重闷响。
他直挺挺地、毫无尊严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头颅深深垂下,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师娘的鞋尖。
整个走廊鸦雀无声,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和他因为极致痛苦而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
他没有说“对不起”。
也没有说“我尽力了”。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都是对那份沉重信任的亵渎。
他只是跪在那里,用最卑微、最绝望的姿态,宣告了一场信任的终结,和一个世界的崩塌。
向朝阳的心脏像是被瞬间撕裂,他冲上前,想要扶起季凛,却发现自己也浑身颤抖,使不上一丝力气。
他看着跪倒在地的爱人,看着那双曾执掌生命、此刻却只剩绝望的手,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梁丽蓉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看着跪在面前的季凛,看着这个她几乎当作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孩子,眼中涌上巨大的悲痛,却也有着洞悉一切的哀伤。
她缓缓地、颤抖地伸出手,最终却没有落在季凛的头上,只是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那盏象征着生命希望的手术灯,终于熄灭了。
带来的,却是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