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的铁骑在洹水南岸犁庭扫穴般的胜利,带来的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溃败,更在广袤的冀州大地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惶恐不安的阴影。战场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伴随着溃兵的哭嚎和官军推进的雷鸣,迅速传遍了周边的郡县乡亭。
那些被张梁强行征调、侥幸从战场上逃脱的散兵游勇,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地逃回各自的村落,也将失败的绝望和对官军的恐惧带了回来。更多的,则是那些被太平道裹挟,或者因为活不下去而被动卷入叛乱的普通百姓。他们或许曾在“黄天当立”的口号下升起过一丝虚幻的希望,但此刻,面对朝廷大军的兵锋和“从逆者诛”的严厉宣告,剩下的只有对未来的巨大恐惧和茫然。
许多人拖家带口,躲入山林,不敢归家,生怕被官军清算。一些村镇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只剩下野狗在废墟间觅食,一片破败景象。更有甚者,一些地痞流氓、溃散的兵痞,趁乱而起,打着各种旗号,劫掠乡里,欺凌弱小,使得本就凋敝的民生雪上加霜。
就在这片混乱与绝望之中,一支风格迥异的队伍,紧随在皇甫嵩大军的兵锋之后,进入了刚刚被官军控制的区域。这支队伍没有耀眼的刀枪,没有肃杀的军容,主要由文吏、医官、以及护卫的少量精锐郡兵组成。队伍的核心,是一辆简朴的马车,车上端坐的,正是持天子剑、任监军使的尚书令卢植。
卢植没有穿着冰冷的铠甲,依旧是一身略显陈旧的儒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而肃穆,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忧患与一种坚定的仁恕之光。他深知,军事上的胜利只是第一步,收复人心,让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重新恢复生机,才是真正平定叛乱、巩固国本的关键。否则,今日剿灭一个张角,明日还可能冒出李角、王角。
他选择的第一个落脚点,是位于魏郡北部,靠近战场,饱受战火波及和溃兵骚扰的“安平里”。此时的安平里,村舍多处被焚毁,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未及掩埋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淡淡的尸臭。幸存的村民大多躲藏起来,只有几个胆大的老人,蜷缩在村口的破庙里,眼神麻木而恐惧地看着这支陌生的官军(他们将卢植的队伍也视作官军)进入村庄。
卢植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惨状,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没有立刻召集村民,而是先对随行的医官和郡兵下令:“立刻搜寻幸存者,救治伤患!组织人手,就地掩埋尸体,无论是官兵、乱民还是无辜百姓,皆需入土为安,防止疫病发生!再去查探水源是否洁净!”
“是!”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随后,卢植命人在村中还算完好的祠堂外,竖起了一面显眼的告示牌,亲自将一份盖有监军使大印的《安民告示》张贴上去。告示并非冰冷的律法条文,而是用浅显易懂的文字写成:
“大汉尚书令、监军使卢植,晓谕四方军民人等:”
“一、陛下仁德,深知尔等多受妖道张角蛊惑裹挟,情非得已。今王师已至,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凡弃暗投明、放下兵器归乡者,概往不咎,官府给予路引,助其还家。”
“二、即日起,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按丁口分发粟米,勿使一人饥馑。有伤病者,可至官设医棚免费诊治。”
“三、严惩趁乱劫掠、杀人放火之徒!凡有检举,查实立斩!官兵若有扰民、抢夺财物者,无论官职,皆可至本监军使处鸣冤,定严惩不贷!”
“四、朝廷新政,‘假田公田’、‘均输平准’乃为安民富国,战后将在各州县大力推行,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食……”
“望尔等擦亮双眼,勿再受妖言迷惑,速速归家务农,各安生业。皇恩浩荡,切莫自误!”
告示贴出,卢植并未离开,而是就坐在祠堂外的石阶上,让随从搬来几张桌椅,摆上笔墨纸砚,亲自接待前来询问或喊冤的百姓。
起初,村民们只是远远观望,不敢靠近。直到看到官军真的在掩埋尸体,医官在救治伤员,并且有郡兵将从几个趁火打劫的溃兵手中抢回的粮食和财物,一一发还给原主(并当场将那几个溃兵斩首示众)后,才开始有胆大的村民,小心翼翼地凑过来。
第一个来的,是个丢了孙子的老妪,哭诉孙子被溃兵抓走。卢植耐心询问了相貌特征,立刻派出一队郡兵沿路追寻。
第二个来的,是个被太平道小头目抢走了唯一一头猪的农户,卢植核实后,当场从缴获的叛军物资中折价补偿了他。
第三个来的,则是一群面色惶恐的青壮,他们跪在卢植面前,磕头如捣蒜,承认自己曾被太平道裹挟,参与了围攻附近一个豪强坞堡的行动,如今害怕被官府追究。
卢植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眼神恐惧的年轻人,心中叹息,和颜悦色道:“尔等既已知错,并能主动前来坦白,可见良心未泯。陛下有旨,胁从不问。起来吧,登记姓名籍贯,领了路引和救济粮,速速回家去,好生耕种,奉养父母,便是对朝廷、对陛下最大的报答了。”
这几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涕泪横流地千恩万谢,登记后领了微薄的粮种(卢植特意吩咐给的粮种,寓意深远),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尚书令卢青天(百姓很快给卢植起了外号)不杀降,不禁锢,还发粮食,惩恶霸,帮百姓申冤!越来越多的百姓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汇聚到祠堂前。有来申冤的,有来打听亲人下落的,更多的是来领取救命粮食和确认自己是否会被追究的。
卢植不厌其烦,一一接待,耐心解答。他利用这个机会,反复向聚集的百姓宣讲朝廷的新政,解释“均输平准”如何平抑物价,“假田公田”如何分配土地,将皇帝刘宏描绘成一个“外破胡虏,内恤民瘼”的圣明君主,与“只知蛊惑人心、破坏家园”的太平道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儒者的真诚与权威,远比任何武力威慑更能打动这些淳朴而又饱受苦难的心灵。
“原来…陛下心里还惦记着我们…”
“是啊,卢尚书这样的大官,都肯坐在这里听我们诉苦…”
“要是早这样,谁还会去信什么‘黄天’啊…”
民心,如同干涸的土地遇到甘霖,开始一点点被滋润,被软化,被挽回。
许多原本躲在山林里观望的被裹挟者,听闻消息后,也大着胆子走出山林,向官军投降。他们都得到了与那几名青壮相似的对待——登记,教育,发放路引和少量粮种,遣返回乡。
卢植的这一套“攻心”组合拳,效果显着。他所经过的地区,社会秩序迅速恢复,逃亡的百姓陆续归家,废墟上开始重新升起炊烟。虽然创伤依旧深重,但希望的种子,已经悄然播下。
这一日,在安抚完安平里的百姓后,卢植收到了一封来自皇甫嵩军前的密信。他展开一看,眉头微微蹙起。信中说,大军进展顺利,已兵临钜鹿城下,然张角据城顽抗,且城中情况不明,似有异动。皇甫嵩担心强攻伤亡过大,亦恐城中百姓遭屠,询问卢植在后方,是否探查到更多关于钜鹿城内的情报。
卢植放下信件,目光投向北方钜鹿的方向,沉思不语。军事上的势如破竹,似乎并未让最后的胜利变得简单。张角困兽犹斗,钜鹿城内,此刻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他安抚了后方,但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或许仍在那一座孤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