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一间位于深宫、戒备极其森严的偏殿内。此地不挂匾额,不见宫人,唯有身着玄甲、眼神锐利的羽林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无声地宣示着此处的非同寻常。殿内只点着几盏青铜油灯,光线昏黄,将人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更添几分隐秘与压抑。
刘宏未着龙袍,仅是一身玄色常服,坐在一张铺着地图的紫檀木案后。他的面前,躬身站立着两人。一人是尚书仆射荀彧,面色沉静,目光中带着思索;另一人,则是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普通,甚至有些不起眼,丢入人海便再难寻见的文官,但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却偶尔闪过一丝令人心悸的、如同深渊般幽暗的光芒。此人便是由荀彧举荐,近来渐受刘宏重视的谋士,暂居黄门侍郎之职的贾诩,贾文和。
“青州疫情,曹操处置得如何?”刘宏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响起,打破了沉默。
荀彧上前一步,禀报道:“回陛下,曹都尉行动迅速,已按北疆旧例在漯阴县设立防疫营,太医署医官也已介入。疫情初步得到控制,但药材消耗巨大,民心仍有浮动。太平道余孽借机散布谣言,虽被曹都尉强力弹压,但其影响,恐非一日可除。”
刘宏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的青州区域敲击着,目光却转向了贾诩:“文和,你前日所献之策,朕思之,觉得可行。如今北疆新定,青州生疫,国库虽丰,然新政初行,百废待兴,朕亦需时间整饬内部,消化战果。那张角,经王朔之事及朝廷多方打压,想必也是惊弓之鸟,内部不稳。此时,确需一个‘缓兵之计’。”
贾诩微微躬身,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陛下圣断。张角此人,志大才疏,虽有些许蛊惑之能,却无真正帝王胸襟。其势大时,或可一鼓作气;其势挫时,必生犹豫彷徨。朝廷此时若摆出招安姿态,许以高官厚禄,其心必乱。”
他稍稍抬起眼皮,那深渊般的目光与刘宏对视:“此举,一可试探其真实态度与内部状况。若其断然拒绝,甚至斩杀使者,则说明其反意坚决,内部掌控力尚强,我等需加紧备战。若其犹豫,或提出非分要求,则说明其内部已有分歧,或可为我所乘。二则,无论其态度如何,这招安往来,谈判扯皮,至少可为我方争取一到两月的时间。有此时间,青州疫情可进一步控制,北军可得休整,新政可更深渗透,而太平道内部,在‘招安’诱惑与‘背叛’猜疑之下,只会更加混乱。”
“虚与委蛇,拖延时日…”刘宏眼中精光闪动,“此计甚毒,亦甚妙。只是,这使者人选,关系重大。需机敏善辩,能察言观色,更需…有胆有识,不惧生死。”他目光扫过荀彧和贾诩,“二卿以为,何人可往?”
荀彧沉吟道:“此事凶险,张角性情难测,使者确有性命之忧。需一智勇双全,且对陛下绝对忠诚之人。”
贾诩却淡淡道:“陛下,诩以为,使者不必过于聪慧机变,反而需一沉稳持重,甚至略显‘迂腐’之人。”
“哦?”刘宏挑眉。
贾诩解释道:“聪慧机变之徒,易引起张角疑心,以为朝廷欲行欺诈。而一沉稳乃至略显迂腐之臣,所言所行,皆合乎法度礼制,反更能取信于张角,让其觉得朝廷招安,确有‘诚意’。况且,此类臣子,往往将名节看得比性命更重,即便事有不谐,亦不会堕了朝廷颜面。”
刘宏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贾诩的深意,这不仅是选使者,更是在为这场“戏”设定一个可信的角色。他看向荀彧:“文若,朝中可有此等人物?”
荀彧思索片刻,眼中一亮:“有一人,或可胜任。议郎,种劭。”
“种劭…”刘宏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乃是名臣种暠之后,家学渊源,为人方正,甚至有些古板,在朝中以敢于直谏、恪守礼法着称,算是个清流人物。“好,便是他了。”
计议已定,刘宏当即口述,由荀彧执笔,草拟了一份招安诏书。诏书中,并未严厉指责张角,反而称其“聚众讲道,本为善举”,只是“误入歧途,受奸人裹挟”,如今朝廷“念及生灵涂炭,特开天恩”,只要张角“幡然醒悟,束身来归”,便可赦免其罪,并册封为“镇国真人”,授予光禄大夫散职,其弟张宝、张梁亦可为校尉,其麾下骨干,亦可量才录用。
这份诏书,条件开得可谓“优厚”,将一个叛乱头子洗白为“误入歧途”,并给予高官厚禄,足以显示“诚意”。
翌日朝会,刘宏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招安之议。果然,以种劭为代表的一部分清流官员大为赞同,认为此乃“仁德之举,可免刀兵,活万民”。而如卢植等深知张角野心的将领则面露忧色,但在刘宏的坚持和荀彧、贾诩(未公开表态)的暗中推动下,诏书最终还是得以通过。
种劭被任命为正使,带着诏书和象征性的赏赐,在一队仪仗的护卫下,离开洛阳,前往危机四伏的钜鹿。朝堂之上,似乎弥漫起一股期待“和平”解决的气氛。
……
十余日后,钜鹿,太平道总坛,地下天公殿。
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躁动。招安诏书的内容,早已通过秘密渠道,先于使者传回了总坛,在高层中引发了巨大的波澜。
张角依旧高踞主位,但脸色明显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只是强打着精神。张宝站在他左侧,眉头紧锁,手中捏着那份抄录的诏书副本,指节发白。张梁则在他右侧,豹眼圆睁,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压抑着怒火的公牛。
“大哥!还等什么?!”张梁终于忍不住,低吼道,“那狗皇帝分明是缓兵之计!什么狗屁‘镇国真人’,光禄大夫?这是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吗?还想把我们兄弟拆散?这是分化之计!绝不能答应!”
张宝却相对冷静,他晃了晃手中的诏书,低声道:“三弟,稍安勿躁。朝廷此举,确实可能是计。但…这也说明,朝廷如今亦有难处,北疆要守,青州生疫,内部新政推行受阻…他们也需要时间。这…或许也是我们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投降的机会吗?”张梁怒视张宝。
“是加紧准备的机会!”张宝语气加重,“朝廷想拖延,我们何尝不需要时间?各地方帅,因前番清洗和王朔失踪(他们尚不知王朔已叛变)之事,人心惶惶,需要安抚整顿!兵器粮草,尚需囤积!若能借此假意周旋,拖上一两月,待我准备充分,再突然发难,岂不更好?”
张角紧闭双目,手指用力掐着眉心,内心在天人交战。他何尝不知这是计?但张宝的话也有道理。自王朔事件后,他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内部清洗导致的力量损耗,朝廷新政对民心的争夺,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若能争取到时间……而且,那“镇国真人”的名号,内心深处那一丝对官方认可的隐秘渴望,也在微微动摇着他。
“大哥!绝不能上当啊!”张梁急道,“我们起事,靠的是一股气!一旦接了这诏书,哪怕只是假意,这股气就泄了!底下信徒会怎么想?他们会觉得我们怕了!动摇的是我们的根基!”
就在这时,有教徒入内禀报:“天公将军,朝廷使者种劭,已至钜鹿城外,请求入城宣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张角身上。
张角缓缓睁开眼,眼中血丝密布,他看了看焦急的张梁,又看了看隐含期待的张宝,最终,一个念头占据了上风:无论如何,先看看朝廷的底牌,争取时间!
“请…使者入城。”他声音沙哑地吩咐,随即对张梁严厉道,“三弟,收敛你的脾气!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对使者无礼!一切,我自有主张!”
张梁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久,种劭被引入了这地下天公殿。他身着朝服,手持节杖,虽然身处龙潭虎穴,面对周围太平道高层不善的目光,却依旧保持着朝廷使节的威严与气度,举止合乎礼仪,甚至显得有些刻板。
他当众宣读了刘宏的诏书,声音洪亮,一字不差。
宣读完毕,殿内一片死寂。
种劭按照贾诩事先的“指点”,并未急切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张角,等待回应。
张角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起身拱手道:“天使远来辛苦。陛下天恩,浩荡无边,角,感激涕零。”他话语客气,却绝口不提接旨谢恩。
“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角本山野之人,粗鄙无识,偶得南华老仙指点,传授《太平要术》,只为救世济民,岂敢妄求富贵?且麾下信徒数十万,皆乃赤诚追随之人,角若独自受朝廷爵禄,弃他们于不顾,岂非不仁不义?恐寒了天下信众之心啊。”
他开始讨价还价,试图试探朝廷的底线,也为拖延时间寻找借口。
种劭按照既定策略,沉声道:“张先生过虑了。陛下仁德,岂会只封先生一人?诏书中已言明,先生麾下骨干,皆可量才录用。至于数十万信众,朝廷自有安置之法,或归乡务农,或纳入屯田,必使其各得其所,岂不比跟随先生担着叛逆之名,朝不保夕要好?”
双方就此展开了一场看似诚恳,实则各怀鬼胎的拉锯战。张角以需要时间“说服教众”、“商议细节”为由,将种劭安置在驿馆,以礼相待,却迟迟不给明确答复。
消息传回洛阳,刘宏看着种劭发回的详细报告,尤其是张角那番“为难”的表演和拖延的举动,嘴角露出了冰冷的笑容。
“果然不出文和所料。”他对身旁的贾诩和荀彧道,“张角,心动了,也怕了。他既贪图那虚名,又舍不得放下权柄,更想借此拖延时间。好啊,朕就给他这个‘时间’。”
他目光转向殿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钜鹿:“传令种劭,不必催促,稳坐驿馆即可。同时,密令皇甫嵩,北军休整完毕,即可开始向冀州边界秘密运动。令曹操,青州疫情一有缓解,立刻整军,做出西进姿态。”
“陛下英明。”贾诩躬身,嘴角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这场假意招安的戏码,双方都心知肚明,却又都不得不陪着演下去。时间,在一封封往来扯皮的文书和使者虚情假意的寒暄中,悄然流逝。而在这一片看似缓和的迷雾之下,战争的齿轮,正在加速转动,发出越来越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铿锵之音。
张角在钜鹿,自以为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却不知,他每拖延一日,刘宏布下的天罗地网,就收紧一分。他最终的命运,早已在这虚假的和平烟雾中,被悄然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