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喧嚣与暗流,似乎被一道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但在南宫深处,那间象征着帝国最高机密的东观秘阁内,另一种形式的紧张与专注,正如同暗火般灼灼燃烧。与之前卢植、荀彧等人推演田制时的思辨氛围不同,今日此间,更多了几分务实与磅礴之气。
巨大的《大汉疆域图》被悬挂在最为醒目的位置,其上山川河流、州郡城池,以浓淡不一的色彩和精细的笔触勾勒而出。然而,此刻众人的目光,并未流连于那些繁华的都市或险要的关隘,而是死死地盯住了那条如同巨龙般蜿蜒盘踞在中原大地之上的母亲河——黄河,以及冀州、豫州那片广袤而如今却显得躁动不安的平原。
刘宏立于图前,身姿挺拔。他手中并未持圭臬或书卷,而是握着一根细长的、由精钢打造、顶端嵌有磁石的“指北针”(这是陈墨根据他的描述,反复试验后制成的雏形,虽简陋,却已远超这个时代的指向精度)。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黄河下游那几处着名的“豆腐腰”河段,以及冀州、豫州境内几条主要水系的关键节点。
尚书卢植、尚书郎荀彧、以及新任将作大匠陈墨,肃立其后。卢植眉头紧锁,看着地图上那些被皇帝重点标注的区域,仿佛能看到其下涌动的暗流与危机;荀彧眼神沉静,脑中已开始飞速推演着人力、物力的调配;陈墨则更关注那些地理节点本身,思考着可能采用的技术手段。
“陛下连日召集我等观图,可是意在河工?”卢植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深知水利关乎国计民生,但当前朝廷重心似乎在平抑物价、整肃吏治以及对太平道的防备上,突然将注意力转向耗资巨大的水利工程,他有些不解。
刘宏没有回头,手中的指北针轻轻点在图上一个位置——兖州、豫州交界处的某段黄河河道。“卢卿可知,此处河床,已高出两岸平地多少?”
卢植一怔,他虽博学,但对如此具体的数据却难以掌握,只能依据常识和零星奏报推测:“臣……闻当地官吏奏报,近年泥沙淤积颇重,恐……恐已高出数尺不止。”
“不是数尺。”刘宏的声音冰冷而肯定,“据朕所知,某些地段,已高出丈余!悬河之势,已成!一旦汛期至,暴雨连绵,此处便是最先决口之处!”他的指北针又接连点向另外几处,“还有这里,冀州境内的漳水、洹水,河道年久失修,堤防薄弱如纸!豫州的汝水、颍水,水系紊乱,涝时一片汪洋,旱时赤地千里!”
他每指出一处,卢植的脸色便白上一分。这些都是帝国腹心之地,若真如皇帝所言,一旦天灾降临,后果不堪设想!数百万百姓将流离失所,良田化为泽国,引发的动荡,恐怕比十个太平道为祸更烈!
荀彧眼中闪过明悟的光芒,他接口道:“陛下圣虑深远。若能趁此时机,兴修水利,加固河防,疏浚河道,既可防范未来之巨灾,更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更可借此工程,以工代赈,吸纳冀、豫等地大量无业流民!此乃一举多得之策!”
“不错!”刘宏霍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荀彧和陈墨,“文若看到了关键!如今糜竺的均输平准已在稳定粮价,御史暗行即将挥出利剑。然则,若不能给那数百万躁动不安、衣食无着的流民找到一条实实在在的活路,张角的妖言便永远有滋生的土壤!光靠打击与威慑,不足以根除祸患!必须给他们希望,给他们饭碗!”
他走到案前,上面铺着几张他亲手绘制的、线条简练却意图明确的草图,上面标注着堤坝、水门、渠道的设想。“朕要的,不是小打小闹的修补!而是趁着春耕已过、夏汛未至的时机,发动一场针对关键险工段和主要灌渠的大型水利会战!”
他指向地图,下达了清晰的指令:
“首要,便是黄河这几处悬河险段,必须加固堤防,加高增厚,险要处需以砖石垒砌!其次,疏浚冀州漳水、洹水下游河道,清理淤泥,拓宽卡口,并在关键分洪处,修建水门以做调控!再次,于豫州汝水、颍水流域,规划新的排水渠与蓄水陂塘,旱能灌,涝能排!”
这规划气魄宏大,涉及范围广,工程量大得惊人。卢植倒吸一口凉气:“陛下!如此浩大工程,钱粮从何而来?民夫如何募集?这……这恐非短期能竟之功啊!”
“钱粮,朕之内帑,先出一半!”刘宏斩钉截铁,话语掷地有声,“剩余部分,由大司农府统筹,均输平准署之盈余,亦可部分投入!非常之时,行非常之策,容不得瞻前顾后!”
内帑出一半!皇帝再次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卢植震撼无言,荀彧眼中则爆发出敬佩的光芒。
“至于民夫,”刘宏看向荀彧,“文若,由你总揽协调!以朝廷名义,在冀州、豫州、兖州等流民聚集之地,张贴告示,招募青壮参与水利工程!言明,朝廷管吃管住,并按日发放工钱,或折算为将来‘假田’时之优惠!朕要以堂堂正正之阳谋,与那张角争夺人心!要让百姓知道,给他们活路、给他们希望的,是朝廷,是朕!而不是那虚无缥缈的‘黄天’!”
“臣,领旨!”荀彧肃然应命,心中激情澎湃。他瞬间明白了皇帝更深层的战略意图——这既是一项民生工程,更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政治仗、人心仗!
“陈墨!”刘宏的目光转向技术核心。
“臣在!”陈墨上前一步,眼神专注。
“工程技术,由你全权负责!”刘宏将那些草图推到他面前,“朕这些设想,只是方向。具体如何测量地势高低,如何设计堤坝结构最为稳固,如何制作高效的挖掘、运输工具,如何调配使用水泥(此前已由陈墨初步研发成功,但产量有限,需优先用于关键部位)……这一切,都交给你和将作监!朕要的是坚固、实用、高效!你可能做到?”
陈墨看着那些蕴含着超越时代眼光的设计草图,又感受到皇帝那毫无保留的信任,只觉得肩头责任千钧,但胸中豪情万丈。他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臣必竭尽所能,以毕生所学,确保工程坚不可摧!并将借此机会,培养一批懂得水利营造的工匠与吏员!”
“好!”刘宏看着眼前这三位各具才华的臣子,心中稍定,“卢卿,你德高望重,负责协调与地方官府、以及……与那些可能因此工程而利益受损的地方豪强之间的关系,务必确保政令畅通,减少阻力!”
分工明确,雷厉风行。帝国的机器,再次围绕着皇帝意志高效运转起来。
诏书迅速下达。皇帝以内帑巨资投入水利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开,在朝野引起了巨大的震动。钦佩者有之,认为皇帝心系黎民;非议者亦有之,暗讽皇帝好大喜功,耗费国帑。
但无论如何,行动已经开始。荀彧展现出了惊人的组织才能,他迅速组建了一个精干的班子,制定详细的募工、后勤保障和管理章程,一道道指令如同蛛网般撒向指定的州郡。告示贴出,内容清晰:参与修河,每日管两餐饱饭,另计工钱,或可记录工分,将来优先、优惠授田!
对于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流民而言,这无疑是黑暗中的曙光!相比于太平道那虚无缥缈的“黄天”承诺,这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工钱,以及未来安身立命的田亩希望,具有无可比拟的吸引力。无数面黄肌瘦的青壮流民,从藏身的破庙、山洞、荒野中走出,怀着将信将疑又带着一丝期盼的心情,向着官府指定的集结地点汇拢。
与此同时,陈墨率领将作监的骨干力量,以及大量招募的民间工匠,携带者改良后的工具(如加重的夯杵、效率更高的运土轮车等)和初步烧制的水泥,奔赴各个工程要点。测量、定线、放样……庞大的工程前期工作,在有条不紊地展开。
古老的黄河岸边,荒芜的漳水之畔,第一次出现了如此规模庞大、却又组织有序的施工场面。人声鼎沸,号子震天,无数的箩筐、独轮车在堤坝上往来穿梭,夯土的号子声沉重而富有节奏。虽然辛苦,但看着那逐渐增高的堤坝,看着手中实实在在换到的粮食和铜钱,许多流民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被称为“希望”的神情。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钜鹿太平道总坛。
张角听着弟子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清晰地感觉到,原本如同潮水般涌向太平道的流民,势头明显减缓了,甚至有些已经加入太平道的底层信徒,也开始人心浮动!朝廷这一手“以工代赈”,如同釜底抽薪,直接动摇了太平道最根本的力量源泉!
“好手段……好一个皇帝!”张角攥紧了手中的拂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可怕对手。对方不仅拥有强大的武力,更拥有洞察人心的智慧和调动资源的强大能力。
水利工程的推进,如同在太平道这堆干燥的柴薪周围,挖掘了一道深深的防火带。然而,这道防火带能否在太平道这把野火彻底燃起之前完成?工程浩大,牵扯利益众多,地方豪强会甘心配合吗?太平道,又会坐视这瓦解他们根基的工程顺利完工吗?
悬念,如同黄河河底涌动的暗流,在这看似热火朝天的工程之下,悄然滋生。这一举多得的固本之策,能否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与潜在的破坏中,顺利达成目标?它最终将成为遏制太平道蔓延的坚实壁垒,还是会在动荡中,演变成另一个巨大的麻烦?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