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洛山大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但那股夹杂着血腥与胜利的气息,却已随着南下的朔风,如同无形的浪潮,席卷了整个草原。
龙城化为白地,檀石槐生死不明、仅率数百骑遁走,数万鲜卑主力在稽洛山前灰飞烟灭……这一连串石破天惊的消息,以一种远超汉军斥候马蹄的速度,在广袤的漠南漠北疯狂传播、发酵。每一个听到消息的部落,无论是曾依附于檀石槐的鲜卑别部,还是与鲜卑结盟的乌桓、匈奴残部,亦或是远在燕然山以西的丁零、坚昆等族,无不感到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曾几何时,檀石槐如日中天,一统草原诸部,铁蹄所向,连强大的汉帝国也只能据城而守。这才过去多久?那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竟在转瞬间土崩瓦解,而给予其致命一击的,仅仅是一支不足万人的汉军偏师!汉军的兵锋,何时变得如此锐利?汉将的胆魄,何时变得如此骇人?
恐惧,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草原上蔓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些靠近汉境、在之前大战中幸存下来或是见机得快提前溜走的部落。他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驱赶着牛羊,携带着部落里最珍贵的皮毛、黄金和表示臣服的“贡品”,如同受惊的旅鼠般,疯狂地涌向那个他们曾经畏惧、也曾试图攻破的象征——汉家受降城!
不过旬月之间,受降城外已是另一番景象。
昔日肃杀空旷的城下,此刻密密麻麻扎满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帐篷,如同雨后草原上冒出的蘑菇。色彩斑驳的部落旗帜有气无力地垂在旗杆上,再也看不到往日的嚣张。来自不同部落的牧民们挤在一起,人喊马嘶,牛羊悲鸣,空气中弥漫着焦虑、惶恐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所有人的目光,都惴惴不安地投向那座巍峨的、如同巨兽般沉默俯瞰着他们的灰黑色城池。
城头之上,“汉”字大旗与“皇甫”帅旗迎风猎猎作响。全身戎装的皇甫嵩,按剑而立,他并未穿着象征文治的官袍,而是依旧一身冰冷的甲胄。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城下那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如同鹰隼俯瞰着躁动的羊群。身后,站着神情肃穆的卢植、眼神中带着审视与计算的贾诩,以及一批经此一战迅速成长起来的青年将领,如曹操、高顺等。段颎则领兵在外,清扫残余,震慑不臣。
“皇甫车骑,城外已聚集大小部落四十七支,皆其酋长亲至,携重礼请求内附归降。”一名文吏捧着厚厚的名册,恭敬禀报。
皇甫嵩微微颔首,脸上看不出喜怒:“传令下去,明日辰时,于城北预设高台,接受觐见。令各部酋长,依序上前,呈贡品,递降表。”
“诺!”
翌日,辰时。
塞外的阳光带着一种清冷的力度,照耀在受降城北新筑的土台之上。土台高约丈余,台上遍插汉军旗帜,迎风招展。皇甫嵩端坐于台中央的主位,卢植、贾诩分坐两侧,曹操、高顺等将领按剑侍立其后,甲胄鲜明,杀气凛然。台下,数百名精选的汉军甲士持戟肃立,组成一道森严的通道,一直延伸到远处那群惴惴不安的胡酋面前。
肃杀的气氛,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宣——乌桓峭王、辽西大人苏仆延觐见!”司仪官洪亮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只见一个身穿锦袍、头戴貂皮冠的乌桓老者,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出人群。他手中捧着一个铺着红绸的木盘,上面放着几块品相极佳的青玉和一卷羊皮纸。他走到台前规定的距离,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将木盘高高举过头顶,用生硬的汉话高声道:“乌桓峭王苏仆延,率部归顺大汉皇帝陛下!以往罪愆,皆因受檀石槐胁迫,望将军明察!自此以后,愿为陛下守边,永世不叛!”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额头顶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起。
皇甫嵩面无表情,对身旁的文吏微微示意。文吏上前,取过降表,高声宣读,无非是称颂汉帝威德,自陈罪过,发誓效忠之语。读完,文吏将降表呈给皇甫嵩。
皇甫嵩扫了一眼,沉声道:“苏仆延,尔等能迷途知返,归顺王化,陛下仁德,既往不咎。即日起,划辽西白石山以北三百里为尔部牧区,不得擅自南迁。需遵大汉律令,按时朝贡,并遣王子入洛阳为质,可明白?”
苏仆延闻言,非但没有不满,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连连叩首:“明白!明白!谢陛下天恩!谢将军宽宥!”
“下去吧,自有官吏与你等勘定界址,办理手续。”
苏仆延千恩万谢地退下了。有了他这个在胡人中颇有声望的王爷做榜样,后续的流程顺畅了许多。
“宣——鲜卑东部大人素利觐见!”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鲜卑大汉走上前,他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野性难驯,但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同样跪地献上降表贡品。他的部落曾是檀石槐的铁杆支持者,此刻却成了最先倒戈者之一。
“宣——匈奴右贤王去卑觐见!”
……
一个接一个的部落酋长,无论往日多么桀骜不驯,此刻都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在汉军冰冷的甲胄和皇甫嵩威严的目光下,履行着屈辱却又不得不为的臣服仪式。贡品堆积如山,降表汇集成册。他们得到的,是皇甫嵩代表大汉皇帝赐予的、被严格划定范围的牧区,以及必须遵守的一系列条款:不得私铸兵器,不得相互攻伐,不得收纳汉地逃犯,交易需在指定互市场所进行,最重要的是,各部首领必须遣送一名嫡子或至亲前往洛阳“学习礼仪”,实则为质。
没有人敢提出异议。强大的檀石槐和他的联盟已经垮台,汉军展现出的恐怖战力足以碾碎任何不服。此刻的顺从,是唯一生存下去的希望。
曹操站在皇甫嵩身后,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他看到了兵威的极致运用,看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在此刻化为现实。他更看到,皇甫嵩此举,并非简单的接受投降,而是在废墟之上,亲手为北疆绘制一幅全新的政治地图。划分牧区,是为了分化瓦解,防止再出现一个统一的草原帝国;遣子为质,是为了从根本上控制这些部落的首脑;颁布律令,则是要将汉家的秩序,强行植入这片千百年来遵循弱肉强食法则的土地。
“真乃……大手笔。”曹操心中暗自赞叹,对那位运筹帷幄的年轻皇帝和眼前这位沉稳如山的老将军,敬佩之余,也升起一股强烈的向往。这才是大丈夫当为之业!
就在仪式接近尾声,大部分部落都已受抚完毕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胡酋队伍的后方传来。只见一个衣着相对朴素,面容憔悴但眼神却比其他人多了几分清明的年轻人,排众而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跪下,而是对着土台深深一揖。
“扶余国使者,尉仇台,拜见大汉车骑将军!”
扶余?这个远在辽东以北,素来与汉朝若即若离的国度,竟然也派来了使者?
皇甫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抬手示意甲士不必阻拦:“扶余使者远来辛苦。不知贵使此来,所为何事?”
尉仇台不卑不亢,再次行礼道:“外臣奉我国王之命,特来恭贺大汉皇帝陛下,贺喜将军,取得漠北之大捷!我扶余国,愿与大汉永结盟好,重开边市,互通有无。此为我国国书与礼单。”他双手奉上一卷用金线封缄的帛书。
皇甫嵩示意文吏接过。他心中明了,扶余此来,恭贺是假,探听虚实、趁势结交是真。檀石槐的覆灭,无疑让整个东北亚的格局都为之震动。
“贵国好意,本将军代陛下心领。边市之事,关乎两国民生,自当慎重。请使者暂回驿馆歇息,此事容后再议。”皇甫嵩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未拒绝,也未立刻答应,保留了充分的回旋余地。
尉仇台似乎也料到如此,再次行礼后,从容退下。
受降仪式,至此才算真正结束。城下万余名胡酋与部众,在汉军甲士的注视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他们带着复杂难言的心情,返回各自的临时营地,也将带着大汉的律令与约束,返回他们被重新划定的牧区。
皇甫嵩站起身,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对身旁的卢植和贾诩缓声道:“北疆之患,暂以兵威平息。然则,欲使其长治久安,非仅靠刀兵与条款所能竟全功。文若(荀彧)所提屯田、教化、互市之策,当尽快推行。”
卢植抚须点头:“将军所言极是。打天下易,治天下难。接下来,才是真正考验我等的时候。”
贾诩则阴柔地补充了一句:“将军,各部虽降,其心未必皆服。尤其那鲜卑素利、匈奴去卑,其眼神闪烁,恐非久居人下之辈。还有那扶余……其使者看似恭顺,实则暗藏机锋。北疆之水,依旧深得很。”
皇甫嵩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是广袤而未知的草原深处。
“无妨。大势在我,便容得下些许暗流。只要陛下的新政能在此地扎根,只要我大汉的将士依旧甲坚刃利,这北疆的天,就翻不过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然而,他心中也清楚,重建秩序远比破坏秩序要艰难百倍。草原的狼性难驯,内部的利益需要平衡,朝廷的支持需要维系……这一切,都只是开始。
就在他思忖之际,一骑快马冲破警戒,直抵台下,马上骑士滚鞍落马,双手高举一封插着羽毛的紧急文书,声音带着一丝惊惶:
“报——!凉州八百里加急!羌人北宫伯玉、李文侯反叛,联合同郡胡人,攻破金城,杀太守陈懿,凉州震动!”
一瞬间,土台上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北疆,似乎还回荡着受降的余音,而帝国的西陲,已然烽火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