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裹挟着冰雪的碎屑和远古的苍凉,呼啸着掠过燕然山脉嶙峋的脊线。天空是那种高远而冰冷的铁灰色,阳光费力地穿透云层,在山峦与荒原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更添几分肃杀。一支规模不大却极其精锐的汉军队伍,正沿着古老的车辙印,艰难地行进在这片铭刻着帝国荣耀与遗憾的土地上。
刘宏没有乘坐銮驾,而是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骑在一匹神骏的河西马上,亲自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的脸颊被寒风割得生疼,手指在缰绳上冻得有些僵硬,但眼神却比这燕然山的冰雪更加锐利,更加炽热。他的目光扫过这片苍茫的天地,仿佛在寻找着什么,感应着什么。
随行的卢植、皇甫嵩、段颎,以及部分讲武堂的优秀学员和羽林卫军官,也都沉默地骑行着。越靠近那座在史书中熠熠生辉的山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历史感便压上每个人的心头。这里,是无数汉家儿郎曾经浴血奋战、勒石记功的圣地,也是帝国武功巅峰的象征之一。
“陛下,前方就是燕然山主峰了。”向导,一名熟悉此地地理的老边军,指着前方那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气势磅礴的山峦,声音带着敬畏,“据老辈人说,当年窦车骑(窦宪)勒石记功之处,就在那南麓的山崖之下。”
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窦宪燕然勒石,这是铭刻在每一个汉人血脉中的辉煌记忆,是武将的最高荣耀,也是国力的极致体现。
刘宏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催动战马,加快了速度。他心中涌动着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先辈功业的追慕,有身为后来者的使命感,更有一种源自穿越者灵魂的、超越时代的审视与警惕。
队伍来到了燕然山南麓。这里地势相对平缓,一条已经近乎干涸的古河道旁,是巨大的、饱经风霜的岩壁。经过一番细致的搜寻,几名眼尖的羽林卫终于在一面相对平整、避风的巨大岩壁下,发现了目标。
“陛下!在这里!”
众人围拢过去。只见那面巨大的青色岩壁上,布满了斑驳的苔藓和风雨侵蚀的痕迹,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上面曾经雕刻过巨大的文字。只是年代久远,大部分字迹已经模糊难辨,只有一些笔画的残迹,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这就是……窦车骑勒石之处……”卢植抚摸着冰冷的石壁,声音有些哽咽。作为当世大儒,他对这段历史再熟悉不过,亲眼见到这遗迹,心中激荡难以自持。
皇甫嵩和段颎这两位当世名将,更是神情肃穆,眼神中充满了向往与敬意。对于军人而言,能像窦宪一样,率领大军远逐北虏,在此地刻下不朽功绩,几乎是梦寐以求的终极目标。
年轻的讲武堂学员们则显得更加激动,他们围着石壁,努力辨认着那些残存的笔画,低声议论着,脸上洋溢着兴奋与自豪。
刘宏静静地站在石壁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模糊的刻痕。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仿佛穿越了时空,触摸到了那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时代。他能想象到,当年窦宪大军在此刻石记功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睥睨天下。
随行的史官和文书早已准备好了笔墨,开始小心翼翼地拓印那些尚且能够辨认的残迹,希望能保留下一丝当年的荣光。
刘宏转过身,面向随行的所有文武官员和将士。他的脸色在寒风中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如同燃烧的火焰。
“诸卿,”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山谷的风声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我大汉先辈的功业!窦车骑当年,率师出征,北逐匈奴,直抵燕然,刻石勒功,宣大汉威德于万里之外!这是何等的壮举!何等的豪情!”
他的话语,点燃了在场所有汉家儿郎心中的热血,众人脸上都浮现出激动与自豪的神色。
然而,刘宏的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而深邃:“可是,你们可曾想过,就在窦车骑于此地刻下这不世之功后,不到百年,强盛如我大汉,亦曾陷入倾覆之危?王莽篡汉,光武中兴,其间多少血泪,多少兴亡?”
众人脸上的激动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思索与凝重。卢植等人更是若有所思,他们不明白皇帝为何要在此刻提起这段伤痛的往事。
刘宏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历史的迷雾,声音带着一种穿越者特有的沧桑与洞察:“朕曾读史,有一言,令朕辗转反侧,惕然心惊。”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其言曰:‘国恒以弱灭,而独汉以强亡!’”
“国恒以弱灭,而独汉以强亡!”
这九个字,如同九道惊雷,炸响在燕然山下,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尤其是皇甫嵩、段颎这等深知兵事的名将,更是浑身剧震,眼中露出骇然与深思之色。
“何谓‘以强亡’?”刘宏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非是外敌能亡我强汉!直至汉祚将倾之时,我汉军依旧能北击乌桓,西定羌乱,南镇蛮越!卫青、霍去病、窦宪、班超辈打下的赫赫兵威,犹在人间!”
他环视着被他话语震撼的臣子和将士,语气愈发激昂:“亡我汉者,非边疆之胡虏,非境外之蛮夷!而是内部的腐蠹,是权贵的贪婪,是土地的兼并,是流民的哀嚎,是那盘根错节、最终拖垮了整个帝国的豪强与门阀!是我们在最强盛之时,自己为自己埋下的祸根!”
他指着那面斑驳的勒石壁:“窦车骑此刻石时,可曾想到,他身后的大汉,会因内部的原因而几近崩塌?我们今日,在此凭吊先辈功业,难道仅仅是为了追慕他们的荣光,然后重蹈他们的覆辙吗?”
“不!”刘宏斩钉截铁,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朕带你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沉湎于过去的辉煌!而是要告诉你们,也告诉朕自己!我们今日北伐,击破鲜卑,勒石燕然,不是终点!”
他的目光扫过皇甫嵩、段颎,扫过每一个年轻的军官和士兵:“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比窦宪时期更加强大、更加稳固、真正能够传承万世的帝国!我们不仅要拥有无敌于天下的兵锋,更要有一个能让万民安居、让人才尽显、让内部永无腐蠹之患的盛世根基!”
他走到那些年轻的讲武堂学员面前,声音充满了期望:“超越窦宪,超越卫霍,不应只是武功的超越!更应是制度的超越,是治理的超越,是让这‘强汉’之名,不再以悲剧收场的超越!这,才是朕与诸卿,与全军将士,乃至与天下万民,真正应该为之奋斗的不世之功!”
刘宏的话语,如同在众人心中点燃了一把永不熄灭的火焰。之前的自豪感,此刻化为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坚定的历史使命感。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军功和封赏而战,更是为了一个更加宏大的理想,为了打破那“独汉以强亡”的魔咒而战!
皇甫嵩深深吸了一口气,率先躬身,声音铿锵:“陛下之言,如醍醐灌顶!老臣愿竭尽残年,辅佐陛下,不仅要扫清边患,更要涤荡国内积弊,铸就万世不易之基业!”
段颎也激动地抱拳,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末将愿为陛下手中利剑,陛下所指,便是末将兵锋所向!内除国贼,外扫胡尘,百死无悔!”
“愿为陛下效死!铸就万世基业!”所有的将领、军官、士卒,都发自内心地齐声高呼,声浪震动了燕然山的山谷,仿佛在与百年前那支胜利之师的呐喊遥相呼应。
刘宏看着群情激昂的将士,知道火候已到。他再次转身,面向那面斑驳的石壁,沉声道:“取工具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刘宏亲自拿起一把铁凿和锤子,走到石壁旁一处空白之地。他没有选择覆盖窦宪的遗迹,而是在其旁边,寻了一处合适的位置。
他运足臂力,铁凿与岩石碰撞,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声响,石屑纷飞。
他没有刻下自己的名号,也没有记录此次北伐的斩获。他只是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了两个巨大而古朴的汉字——
“新生”
刻完这两个字,刘宏放下工具,喘息着,看着自己在岩石上留下的印记。
“窦车骑刻下的是功业,是帝国的巅峰。”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充满了力量,“朕今日刻下这两个字,是誓言,是起点!燕然山见证!我大汉,将告别旧的循环,走向——新生!”
所有人都凝视着那“新生”二字,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激情与沉重。
就在众人心潮澎湃,沉浸在这历史性的一刻时,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校尉却匆匆赶来,脸上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他绕过人群,径直来到史阿身边,低声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史阿闻言,脸色微变,立刻快步走到刘宏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禀告:“陛下,斥候在巡视周边时,于十里外另一处山崖下,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非是古物,亦非野兽所为,似是近期有人活动,并……也试图在岩壁上刻字,但未能完成,痕迹很新。”
刘宏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从那“新生”二字上移开,投向斥候所指的远方。
燕然山,除了他们,还有谁在活动?是鲜卑的残兵?是其他心怀叵测的部落?还是……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帝国阴影下的其他势力?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给这场充满使命感与激昂情绪的凭吊,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阴影。燕然山沉默依旧,但它所隐藏的秘密,似乎远比世人知道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