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城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皇帝亲临前沿所带来的狂热士气,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点燃的燎原之火,灼烧着每一个汉军士卒的胸膛。校场之上,日夜操练的呼喝声震天动地;营帐之内,磨刀霍霍之声不绝于耳。无论是羽林新军还是边军老卒,眼中都燃烧着求战的火焰,只待皇帝一声令下,便要冲出城塞,踏破贺兰山阙,将那些胆敢伏击天子的鲜卑残寇碾为齑粉。
在这股近乎沸腾的求战氛围中,刘宏立于受降城简陋的官署之内,凝视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幅北疆舆图。他的手指顺着阴山山脉缓缓向北移动,越过标注着“戈壁”、“荒漠”的区域,最终停留在那片代表未知与危险的、广袤的漠北空白之地。龙城被焚,檀石槐败走,鲜卑主力新丧,看似正是一鼓作气、犁庭扫穴的天赐良机。他脑海中回荡着将士们山呼“万岁”的狂热,胸腔里也涌动着一股想要彻底终结北患、建立不世之功的强烈冲动。
“段颎现在何处?”刘宏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问向身后的史阿。
“回陛下,段将军正在城外整备骑兵,清点缴获,补充箭矢马匹。其麾下将士求战心切,屡屡请命追击。”史阿如实禀报。
刘宏点了点头,目光依旧锁定在舆图上:“传段颎,还有皇甫嵩、卢植,即刻来见朕。”他的语气中,已然带上了一种即将做出重大战略决断的意味。
不多时,皇甫嵩、卢植、以及一身征尘还未洗净的段颎便来到了官署。三人行礼之后,神色各异。
段颎脸上带着征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亢奋与跃跃欲试,他率先抱拳,声若洪钟:“陛下!我军新胜,士气如虹!鲜卑主力新丧,檀石槐仓皇北窜,其部众离心,正是一举荡平漠北,永绝后患之时!末将请命,愿率本部精骑为前锋,直捣黄龙,必献檀石槐首级于陛下麾下!”他的请战,代表了军中绝大多数激进的将领和士卒的普遍心态。
卢植眉头微蹙,他作为文官,更倾向于稳妥,但看着皇帝眼中闪烁的光芒,以及段颎那激昂的姿态,他一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沉默不语的皇甫嵩。
刘宏也将视线从舆图上移开,看向皇甫嵩,这位被自己委以军事全权的老将:“皇甫将军,你以为段将军之议如何?此刻,是否我军北进之良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甫嵩身上。这位老将面容沉静,眼神中却不见段颎那般炽热的战意,反而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他并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拱手,提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陛下,段将军勇武,三军可用,此诚破敌之时。然,老臣斗胆,敢问陛下,我军随军粮草,尚余几日?从五原郡城至此受降城,粮道绵延数百里,沿途护运,需多少兵马?若再深入漠北千里,这粮道,又该如何维系?转运民夫,需几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几瓢冷水,悄然泼洒在弥漫着求战热浪的官署之内。
段颎眉头一拧,显然对皇甫嵩这番“泼冷水”的言论有些不满,但碍于对方地位和资历,没有立刻反驳。
刘宏也是微微一怔,迅速从那股“毕其功于一役”的狂热中冷静了几分。他示意皇甫嵩继续说下去。
皇甫嵩走到舆图前,他的手指没有指向漠北的空白,而是落在了他们现在所在的受降城,然后缓缓向南,划过一条曲折的线路:“陛下,我军自洛阳出师,辗转数月,大小数战。阴山一役,羽林卫折损不小,各部皆有伤亡,将士虽士气高昂,实则身心疲惫,亟需休整补充,此其一也。”
他的手指又点在受降城与后方几个重要的粮草囤积点之间:“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后勤。自并州腹地转运粮草至此,路途遥远,耗费巨大。如今已是深秋,塞外天气说变就变,一旦风雪提前,粮道极易断绝。此刻我军若贸然深入漠北,那里水草匮乏,地形不明,敌军虽败,却熟悉地理,若以轻骑袭扰我军粮道……”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沉重:“陛下,漠北非比塞内。当年卫、霍二位将军能建功立业,亦是依托河南、河西之地,步步为营,积攒了雄厚国力方敢深入。如今我军虽胜,然国力未复,根基未稳。一旦粮道被断,前有强敌环伺,后无援兵粮草,数十万大军孤悬漠北,后果……不堪设想啊!李广利征大宛之败,前车之鉴不远!”
他最后看向刘宏,目光诚恳而坚定:“陛下,老臣非是畏战。而是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此刻,绝非孤军深入之良机。老臣恳请陛下,暂缓北进之议!当务之急,乃是巩固现有战线,修复城塞,畅通粮道,令士卒休整,同时派精干斥候深入漠北,探明敌情地理。待来年春暖,后方稳固,粮草齐备,再图北进,方为万全之策!”
皇甫嵩一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将盲目北进的巨大风险剖析得淋漓尽致。官署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段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无法反驳皇甫嵩指出的这些实实在在的困难。他擅长冲锋陷阵,但对于大军团的后勤和战略层面的考量,确实不如皇甫嵩老辣。
卢植此时也终于开口,附和道:“陛下,皇甫将军老成谋国,所言句句在理。《孙子》有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深入漠北,千里馈粮,士有饥色。确需慎之又慎!”
刘宏背对着众人,再次面向那幅巨大的舆图。他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理智上,他完全明白皇甫嵩说的是对的。他拥有现代人的知识,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更清楚后勤对于一支军队的重要性,以及孤军深入的可怕后果。汉武时期几次深入漠北的远征,哪怕胜利如霍去病,也是建立在巨大的国力消耗和运气之上的。如今的大汉,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但情感上,那股趁着大胜之威、一举定鼎北疆的诱惑实在太强了。这是他树立绝对权威、打造强盛帝国的最佳时机之一。而且,刚刚在受降城立下“北疆不定,朕不南归”的誓言,若就此停滞不前,会不会让将士们觉得皇帝怯战了?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飞速碰撞。
他仿佛能看到,如果采纳段颎的意见,汉军铁骑呼啸北进,或许能取得一两场战术胜利,但漫长的补给线如同一条脆弱的血管,随时可能被神出鬼没的鲜卑残兵切断。届时,饥寒交迫的汉军可能在漠北的冰天雪地里溃不成军,自己这个皇帝,甚至可能重蹈明英宗的覆辙……
冷汗,悄然浸湿了他的后背。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所有的犹豫和冲动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后的决断。他目光首先看向有些失落的段颎,沉声道:“段卿求战之心,勇武之气,朕心甚慰!为将者,当有此锐气!”
段颎精神一振。
但刘宏随即看向皇甫嵩,语气变得无比郑重:“然,皇甫将军所言,老成持重,深谙兵法精髓,此乃老成谋国之言!朕,深以为然!”
他走到皇甫嵩面前,竟然微微拱手:“若非将军直言提醒,朕几为一时之胜,将士求战之心所蒙蔽,而置大军于险境!朕,谢过将军!”
这一举动,让皇甫嵩、卢植乃至段颎都大吃一惊,慌忙躬身还礼,连称“不敢”。
刘宏直起身,目光扫过三人,最终命令道:“传朕旨意!北进之议,暂缓执行!全军以受降城、五原、云中一线为基,转入守势!各军轮番休整,补充兵员器械,加固城防!皇甫将军,由你全权负责巩固防线、畅通粮道之事,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老臣,领旨!”皇甫嵩声音洪亮,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更是涌起一股知遇之感。皇帝能如此从善如流,实乃国家之福。
“段卿,”刘宏又看向段颎,“你部骑兵,不必再集中寻求决战。化整为零,以‘都’为单位,配合斥候,前出至阴山以北二百里范围内,清剿小股残敌,侦察敌情地形,绘制详图!遇有战机,可自行决断,但不得孤军深入二百里之外!”
这个命令,既满足了段颎部下的求战之心,发挥了骑兵的机动优势,又将风险控制在可控范围内。段颎虽略有遗憾,但也明白这是当前最合理的安排,当即抱拳:“末将遵命!”
战略方向的转变,迅速通过命令传达下去。尽管部分求战心切的将士感到些许失望,但更多的是对皇帝和统帅决策的理解。毕竟,皇甫嵩指出的困难是客观存在的,皇帝能采纳正确意见,更让将士们觉得跟随的是一位明主。
汉军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开始从全力进攻的模式,转变为攻守兼备、巩固战果的模式。后勤队伍变得更加繁忙,民夫在军队的保护下,源源不断地将粮草军械运抵前沿;工兵和士卒们挥舞着工具,加固着受降城等前沿据点的防御;轮休的部队得以放松紧绷的神经,恢复体力。
表面上看,汉军的攻势似乎停滞了。但刘宏和皇甫嵩都清楚,这是在为下一次更猛烈、也更稳健的进攻积蓄力量。帝国的根基,正在北疆这片土地上,一点点地被夯实。
然而,就在刘宏以为可以暂时将注意力从北疆移开,稍稍关注一下西线羌乱和国内政务时,史阿悄无声息地送来了两份几乎同时抵达的密报。
一份来自潜伏在鲜卑内部的细作,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檀石槐重伤,匿于漠北某处,其子和连与弟苴罗侯争权,部落暗流汹涌,然……似有神秘萨满汇聚,意图不明。”
另一份,则来自洛阳,由留守的荀彧亲笔所书,语气凝重:“陛下,‘度田’风声泄露后,冀、青、兖、豫诸州大姓,串联频繁,怨望之声日炽。近日,多有‘太平道’医者游走于豪强庄园之间,其势……颇不寻常。”
刘宏看着这两份密报,刚刚因为做出正确战略决策而稍显轻松的心情,再次沉重起来。
北方的敌人并未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形式潜伏。而帝国的腹地,那由土地兼并和宗教迷信交织成的阴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蔓延开来。
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正在热火朝天加固城防的汉军将士。北疆的烽火暂歇,但一场关乎帝国国本,更加复杂、更加无形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他之前的预感没有错,真正的挑战,或许从来都不只在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