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峡谷内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伤者的呻吟与乌鸦的啼叫。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混合着硝烟与尘土,构成胜利后特有的悲壮与苍凉。羽林卫的士兵们倚着染血的车板,或坐或卧,急促地喘息着,许多人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已耗尽,只是用依旧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尸横遍野的战场。都尉张焕正指挥着还能行动的人收拢同袍遗体,救助伤员,他的甲胄破损多处,左臂被简单包扎着,渗出血迹。
段颎带来的骑兵则在峡谷外围游弋,如同驱赶羊群的牧羊犬,清剿着零星的残敌,确保再无威胁。段颎本人则如同一尊杀神,驻马在銮驾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即便战斗结束,他身上的煞气也未曾稍减。
銮驾之内,刘宏接过卢植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清水,滋润了干涩的喉咙。他脸上还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与锐利。外面的惨状,羽林卫的牺牲,以及那险些成功的刺杀,都像烈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内心。击退伏兵,只是第一步。
“陛下,伏兵已溃,此地不宜久留。是否即刻启程,与皇甫将军主力汇合?”卢植谨慎地提议,他担心还有后续的危险。
刘宏却缓缓摇头,目光投向了峡谷另一端,那是鲜卑残兵溃逃的方向,也是檀石槐主力可能所在的方向。“不,卢师。此时离去,不过是军事上的胜利。朕,要赢得更多。”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超越时代的冷静:“悍勇之卒,可杀不可惧。然则人心浮动,军心不稳,纵有十万铁骑,亦如沙上筑塔。檀石槐新败,其部众必生疑惧。此刻,正是攻心之时。”
“攻心?”卢植微微一怔,有些不解。段颎在外闻言,也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在他看来,敌人既败,当以雷霆之势追亡逐北,彻底歼灭,何须多此一举?
刘宏没有过多解释,他对车外的史阿吩咐道:“取绢帛、笔墨来。要快。”
很快,一套简易的书写工具被送进銮驾。刘宏铺开一方素白绢帛,略一沉吟,便提笔蘸墨,挥毫疾书。他用的并非晦涩的骈文,而是相对直白,却能确保被翻译后仍能准确传达意思的语句。
卢植在一旁看着,越看越是心惊。
刘宏首先直斥檀石槐的罪名:“鲜卑大人檀石槐,僭称名号,肆虐塞北,屡犯汉疆,屠戮吏民,劫掠财货,罪恶盈天,人神共愤!” 此为立威,占据道德制高点。
接着,他宣示大汉不可抗拒的兵威:“朕奉天承运,亲率王师,北定边患。龙城已焚,王庭倾覆,尔等所谓精锐,今日伏尸于此峡者,便是明证!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这是用刚刚发生的胜利,进行最直接的心理震慑。
然后,是关键的怀柔与分化:“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亦有不忍之心。凡鲜卑部众,有能识天命,弃暗投明,缚檀石槐或其骨心以来降者,封千户侯,赏千金!其部众愿降者,朕必赦其前罪,划给草场,许以互市,使其安居乐业,永为汉藩!”
最后,是严厉的警告与最后的通牒:“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天兵所指,齑粉无遗!勿谓言之不预也!”
写完,刘宏放下笔,吹干墨迹,看向卢植和闻令凑近的段颎:“二位爱卿,以为如何?”
卢植深吸一口气,赞道:“陛下此文,刚柔并济,恩威并施!先声夺人,后施仁德,必能撼动胡虏之心!只是……许以侯爵重赏,是否……”他觉得对胡虏的赏格似乎过高了。
段颎则直接抱拳,声音洪亮:“陛下!何必与这些豺狼多费唇舌!给末将三千铁骑,必踏平敌营,将檀石槐的首级献于陛下阶前!” 他更相信手中的马戟。
刘宏看着两位风格迥异的臣子,微微一笑:“卢师,千金买马骨,若能以虚名财货分化强敌,免去万千将士死伤,何其划算?段卿,你的马戟自然锋利,但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岂非更善?此箭书一出,纵不能立刻让檀石槐众叛亲离,也必在其军中种下猜疑与恐惧的种子。其军心一乱,我军再战,事半而功倍。”
他目光扫过战场上羽林卫的遗体,语气转沉:“况且,朕也要让天下人,让将士们知道,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朕不仅要赢得战争,更要赢得人心,赢得这北疆的长久太平!”
刘宏的命令被迅速执行。他挑选了一名臂力强劲、且通晓几句鲜卑语的羽林卫神射手。
“将此书,绑于响箭之上,射入鲜卑溃兵聚集之处。要高,要远,要让他们所有人都能看到!”刘宏将绢帛递出,郑重吩咐。
“诺!卑职定不辱命!”那名神射手单膝跪地,双手接过绢帛,眼中闪烁着激动与决绝。能为皇帝传递如此重要的文书,是莫大的荣耀。
他快步走到车阵边缘,选了一处高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将那方绢帛仔细地绑在特制的响箭箭杆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力贯双臂,张开了他那张巨大的强弓。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咻——嘭!”
响箭带着特有的凄厉尖啸,划破战后短暂的寂静,如同一只传递天谕的神鸟,高高飞越了满是尸骸的峡谷,向着鲜卑溃兵逃窜的方向疾驰而去!那箭尾绑缚的素白绢帛,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
所有人的心,似乎都随着那支箭一同飞了出去。羽林卫们忘记了疲惫,段颎眯起了眼睛,卢植捻着胡须,紧张地眺望。就连远处游弋的汉军骑兵,也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望向箭矢消失的天际。
刘宏站在銮驾旁,负手而立,面色平静,唯有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波澜。这是一场赌博,一场心理上的豪赌。他在赌人性中对生存的渴望,对强权的恐惧,以及对未来安稳的向往。
那支承载着大汉皇帝意志的响箭,并未落入无人之境。它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后,力竭坠落,恰好掉在了一群刚刚逃出生天、惊魂未定的鲜卑溃兵中间。
突如其来的异物让这些溃兵吓了一跳,纷纷持刀戒备。但当他们看清只是一支箭,以及箭上绑着的绢帛时,好奇心压过了恐惧。
一个识得几个汉字的鲜卑小头目,小心翼翼地捡起了箭和绢帛。他展开绢帛,磕磕绊绊地读了起来。起初,他的脸色因为被斥责而变得难看,但随着读下去,他的眼神开始剧烈闪烁,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缚檀石槐或其骨心以来降者,封千户侯,赏千金!”
“……愿降者,赦其前罪,划给草场,许以互市,永为汉藩!”
这些话,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千户侯!千金!草场!互市!这是他们这些普通部众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而与之相对的,是“天兵所指,齑粉无遗”的恐怖前景。
周围不识字的鲜卑士兵焦急地围拢过来,催促他快念。当这小头目用鲜卑语断断续续地将内容翻译出来后,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汉人皇帝……说的是真的吗?”
“千户侯……那得有多少牛羊和奴隶?”
“互市……以后就不用拼命抢,也能换到盐和茶了?”
“可是……背叛大单于……”
“大单于?龙城都被烧了!‘破山’大人也死了!汉军这么厉害,我们还能赢吗?”
恐惧、贪婪、疑虑、对生存的渴望……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这些溃兵心中交织、发酵。求生的本能,开始压倒对檀石槐的忠诚。
消息如同草原上的野火,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更远处的鲜卑营地蔓延而去。恐慌和猜忌,不再是源于汉军的刀剑,而是源于这轻飘飘的一纸文书,源于汉帝那看似宽容,实则诛心的承诺。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外,檀石槐临时设立的金顶大帐内。
这位刚刚经历龙城被焚、伏击失败的鲜卑雄主,正脸色铁青地听着各部大人关于损失的汇报。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神色慌张地捧着一方绢帛,连滚爬爬地冲进大帐:“大……大单于!不好了!汉……汉帝射来了箭书!”
檀石槐一把夺过绢帛,他虽然不精通汉文,但身边自有通译。当通译战战兢兢地将内容翻译出来后,整个大帐瞬间死寂!
“砰!”檀石槐猛地将面前的酒案掀翻,酒水肉食洒了一地。他额角青筋暴跳,双眼赤红,如同被激怒的雄狮,怒吼道:“刘宏小儿!安敢如此辱我!!!”
他环视帐中神色各异的部落首领,从他们躲闪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箭书已经开始生效的可怕事实。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
“传令!”檀石槐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凡敢私议箭书、动摇军心者,立斩!各部收紧人马,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与汉军有任何接触!”
他试图用强权和杀戮来压制这股正在滋生蔓延的恐慌。但他心里清楚,有些东西,一旦出现,就很难再彻底消除了。
峡谷这边,派出的斥候带回了初步的消息。
“陛下!箭书已传入敌营!胡虏溃兵争相传阅,议论纷纷,军心已显混乱之象!部分小股部落已开始脱离檀石槐本部,向西北方向迁徙!”
听到汇报,卢植抚掌赞叹:“陛下神机!攻心之策,初见成效矣!”
段颎虽然依旧觉得不如直接冲杀痛快,但也不得不承认,敌人未战先乱,对后续的军事行动确实大有裨益。他看向刘宏的目光,更多了一丝敬佩。这位年轻的皇帝,手段远超他的想象。
刘宏点了点头,脸上并无太多得色。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对于这些草原部落而言,稳定的生存资源(草场、互市)远比虚无的荣耀和残酷的掠夺更具吸引力,尤其是在强大的军事压力之下。
“传令皇甫嵩将军,稳步推进,保持压力,但暂不寻求主力决战。以威慑为主,配合朕的攻心之策。”刘宏下达了新的指令,“同时,放出消息,朕在受降城,设立‘招抚司’,专门接待愿降的鲜卑部众。”
“诺!”
然而,刘宏的心并未完全放松。他招来史阿,低声吩咐:“重点查一查,那箭书落入溃兵之中后,是哪个部落最先出现异动,又是哪些人,在极力弹压议论。这些人,或许是未来可以利用的棋子,也或许是……最顽固的敌人。”
心理战已经发动,但其最终效果如何,北疆的格局将如何演变,依旧充满了变数。檀石槐的困兽之斗会多么疯狂?那些心生异志的部落是否会真的来降?这场围绕人心展开的无形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刘宏遥望阴山以北,目光深邃。他知道,接下来的较量,将更加复杂,也更加考验一个统治者的智慧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