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卷起雁门关前校场上的尘土,却吹不散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炽热与期盼。黑压压的将士们按营按队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无数面残破但依旧鲜艳的汉军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张饱经风霜、带着战场印记的脸上,都绷紧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座临时搭建、却显得无比威严的点将台。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台前空地上堆积如山的铜钱、绢帛,以及那一摞摞代表着土地与荣耀的木质“田契”和“爵位文书”上,折射出令人心眩神迷的光芒。
点将台上,车骑将军皇甫嵩一身戎装,外罩皇帝钦赐的绣蟒战袍,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他身旁,负责记录功勋的军中司马、书记官们屏息凝神,面前的长案上堆满了简牍文书——那是经过层层核验、由各营军侯、校尉上报,并经讲武堂派出的“功曹参军”复核后的全军战功簿册。今日,将在此地,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严格执行陛下亲定、由尚书台颁布的新版《军功授爵令》。
皇甫嵩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数双渴望的眼睛,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深知,今日此举,绝非简单的论功行赏,而是对沿袭数百年、早已被世家豪强把持的旧军功制度的一次彻底颠覆,是陛下重塑大汉军魂的关键一步!其核心,便是“无论出身,唯功是举”八字。
他深吸一口气,声如洪钟,清晰地传遍整个校场:“将士们!北疆之战,赖陛下天威,赖三军效死,我大汉王师已获全胜!檀石槐败走,鲜卑胆寒,此乃尔等用热血与性命铸就之功勋!陛下有旨:有功必赏,有勋必爵!今日,便依《军功授爵令》,论功行赏!”
没有冗长的开场,直截了当,瞬间将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自今日起,凡我大汉将士,无论尔等出身寒门、庶民,抑或是良家子、勋贵之后,在军功面前,一律平等!斩首一级,赐钱千,布帛两匹;先登陷阵者,功加三等;缴获军械马匹、俘获敌酋者,依值论功;负伤者,亦有抚恤!”皇甫嵩的声音带着金石之音,每念出一条,台下将士的眼神就更亮一分。
“而最重要的,”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举起手中一份盖有皇帝玉玺和兵部大印的诏书,“凡积功至一定标准者,不仅赏赐财帛,更授予‘民爵’!自公士、上造、簪袅……直至关内侯!得爵者,授相应田宅,减免赋税,见官不拜!牺牲者,其爵位、田宅可由子嗣继承!陛下要让所有为国流血的勇士,不仅能在战场上光宗耀祖,更能让父母妻儿在家乡挺直腰板,安居乐业!”
“万岁!陛下万岁!”
“大汉万岁!”
短暂的寂静后,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猛然爆发,直冲云霄!许多底层士卒激动得浑身发抖,热泪盈眶。他们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除了那点微薄的军饷和虚无的忠义,何曾敢想过能有获得爵位、成为“士”的一天?尤其是那些来自边郡、家中仅有瘠田数亩甚至无立锥之地的贫苦子弟,这“授田”二字,简直比万两黄金更能打动他们的心!
授爵仪式正式开始。军中司马手持功勋簿,开始唱名。
“前锋营,甲曲三屯,士卒李二牛!斩首两级,负伤一处,积功授‘公士’爵,赐钱两千,布帛四匹,授田三十亩!田契在此!”
一名胳膊上还缠着染血麻布、面色黝黑的年轻士兵,不敢置信地愣了一下,直到被身后的同伴推了一把,才踉跄着出列,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点将台。他从皇甫嵩手中接过那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田契和爵位文书时,双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猛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带着哭腔嘶喊:“谢陛下天恩!谢将军!小人……不,臣!臣愿为陛下效死!万死不辞!”
这一幕,深深刺激了台下每一个人。
“陷阵营,什长王五!”司马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名在医护营被截去一腿的什长,由两名同伴搀扶着,拄着拐杖,一步步挪上台。他看着皇甫嵩,眼眶通红。
“王五,冲锋在前,重伤不退,激励全营,功绩卓着!授‘上造’爵,赐钱五千,布帛十匹,授田八十亩!另,依《伤残抚恤令》,赐安家费两万钱,入讲武堂后勤司任职,秩比三百石!”
王五闻言,猛地扔掉拐杖,单膝跪地(尽管艰难),昂首嘶吼:“陷阵营,永不后退!谢陛下!谢将军!”他失去了一条腿,但帝国给了他尊严和未来,这比什么都重要。
唱名在继续。
“弩兵营,队率赵敢,指挥有方,弩阵毙敌近百,授‘簪袅’爵……”
“斥候队,士卒孙瘸子,探得敌情三次,功授‘公士’……”
“医护营,护工周氏(破格允许女子因功受赏),救治伤员四十七人,授‘公士’爵,赐钱帛……”
一个个名字,代表着一个个普通的军卒,他们或因斩首,或因先登,或因特殊技能,或因负伤,甚至因后勤功劳,获得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爵位和实实在在的土地。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出身是佃农、是猎户、是工匠之子,功勋簿上的数字,就是他们此刻唯一的身份证明。
校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受赏者欢天喜地,未受赏者眼红心热,摩拳擦掌,暗下决心下次定要搏个功名。全军士气,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熊熊燃烧,求战之心,空前高涨。
然而,在这片激昂的氛围中,也并非没有一丝杂音。校场边缘,几名身着精良铠甲的将领聚在一起,脸色却不太好看。他们是军中一些资历较老、出身世家或与旧势力关联较深的军官。
“哼,田宅、爵位,如此轻易就授予这些黔首之徒……朝廷未免也太过……慷慨了。”一名姓李的校尉低声抱怨,他祖上是关陇豪族,自己也是靠着家族荫庇和些许战功才爬到今天位置,看到往日他眼中的“贱卒”竟能与他(甚至凭借爵位在身份上超越他)平起平坐,心里极不是滋味。
“李校尉慎言!”旁边一位相对稳重的都尉提醒道,“此乃陛下钦定之国策,皇甫将军亲自执行,岂容你我置喙?况且,你不见士卒士气如虹吗?这才是战力之本。”
“战力?就怕这些泥腿子得了田宅爵位,日后就惜命了,不肯再拼命!”另一人阴阳怪气地附和。
他们的对话声音虽小,却被恰好巡视到此的皇甫嵩听得一清二楚。皇甫嵩脸色一沉,停下脚步,冰冷的目光扫过这几人。
“尔等是在质疑陛下圣意?还是在质疑本将执法不公?”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军万马的压迫感。
那几人顿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躬身:“末将不敢!”
“不敢?”皇甫嵩冷哼一声,“陛下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然,此言非鼓励叛逆,而是告诫我等,英雄不问出处!这大汉的江山,是无数将士用血打下来的,不是靠祖上的余荫守下来的!今日这些受赏的士卒,哪个不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他们的功勋,是用命换来的!比起某些靠祖辈福荫、尸位素餐之辈,他们更有资格获得荣耀和赏赐!”
他目光如刀,盯着那李校尉:“李校尉,你部在此次战役中,斩获几何?可有士卒因此授爵?”
李校尉额头冷汗涔涔,他部下确实表现平平,斩获不多,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既然无话可说,那就回去好好整训部下!与其在此嫉妒他人,不如想想如何在下一次战斗中,也让你的兵,能堂堂正正地走上这台子,领一份属于他们的荣耀!”皇甫嵩说完,不再理会他们,拂袖而去。
这几名军官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不敢多言。皇甫嵩这番训斥,也代表了军中主流思想对新制度的拥护,以及对旧有门阀观念的强力冲击。
授爵仪式持续了整整一天。当夕阳西下,将校场染成一片金红时,绝大多数有功将士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满载着铜钱、绢帛,怀揣着象征身份和土地的田契、爵书,将士们兴高采烈地返回各自的营寨。整个汉军大营都沉浸在一种欢腾而又充满希望的气氛中。许多人在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田契,已经开始憧憬战争结束后,回家乡购置田地、娶妻生子、光耀门楣的美好生活。这种实实在在的、关乎自身与家族未来的激励,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能激发人的勇气和斗志。
皇甫嵩回到中军大帐,虽然疲惫,但精神振奋。他亲眼见证了新军功爵制带来的巨大改变。这支军队的魂,正在被重新铸造,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具有攻击性。
然而,书记官呈上的一份汇总文书,却让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文书显示,此次授爵赏赐的钱帛、田亩数量极其巨大,几乎掏空了北伐大军携带的几乎所有赏赐储备和并州官仓的部分存粮。虽然极大地激励了士气,但也对后勤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将军,按照这个标准,若后续再有大战,赏赐恐怕……”书记官面露难色。
皇甫嵩沉吟片刻,道:“无妨。陛下已有旨意,部分赏赐可先登记在册,待战事稍缓,由朝廷统一从内地调拨、划拨官田兑现。眼下,士气最为重要。”
话虽如此,他心中也清楚,这庞大的赏赐承诺,就像一把双刃剑,激励士气的同时,也埋下了潜在的隐患。若朝廷财政无法持续支撑,或是地方官田划拨出现梗阻,必将严重打击军心。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入帐,低声禀报:“将军,并州马苑督牧使曹操曹大人,有密信送至。”
皇甫嵩接过以火漆封口的竹筒,打开一看,脸色骤然变得凝重。信中,曹操除了汇报马苑建设进展和遇袭事件的处理结果外,还提到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情况:他在清查并州府库,准备接收朝廷拨付用于兑现部分军功赏赐的官田册籍时,发现许多记录在案的“官田”,实际上早已被地方豪强通过各种手段侵占、隐没,册籍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若按此册籍兑现赏赐,要么根本无法落实,激起兵变;要么就必须与盘根错节的地方豪强势力发生激烈冲突!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皇甫嵩放下密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军功爵制的推行,在激发军队活力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触动了地方固有利益集团的奶酪。前方的战事尚未完全结束,一场关乎新政能否落地、关乎朝廷信誉、甚至关乎帝国稳定的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然在后方露出了狰狞的苗头。
他望着帐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心中明了:击败檀石槐,或许只是开始。如何让将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功勋和承诺不至于落空,将是摆在陛下和他面前,下一场更为复杂和艰难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