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洛阳重重包裹。白日里南郊祭坛那庄严肃穆的乐声、缭绕的香烟、以及那瞬间倾泻的凛冽兵威,都已散去,仿佛只是一场幻梦。然而,对于中常侍曹节而言,那冰冷刺骨的恐惧,却如同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在这寂静的深夜愈发清晰、尖锐。
他并未在自己的豪华府邸中,那里眼线太多,太过招摇。此刻,他身处洛阳西城一座看似普通、甚至有些破败的三进宅院内。这里是他的秘密产业之一,登记在一个远房族侄名下,平日里只有几个哑仆看守,是他进行最隐秘勾当的巢穴。
密室内,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影摇曳,将曹节那张布满皱纹、此刻却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蜷坐在一张铺着旧毛皮的胡床上,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袍,却依旧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一阵阵发冷,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面前的地板上,放着一个铜盆,盆中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白日祭坛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反复回放——少年天子那沉稳得可怕的举止,那在异响发生后连一丝停顿都没有的从容,尤其是那瞬间,四周玄甲锐士整齐划一倾泻而出的戟林寒光!那不仅仅是武力,那是一种意志!一种不容置疑、碾压一切的皇权威严!
“呵……”曹节发出一声嘶哑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充满了自嘲与绝望。他一直以为,皇帝年少,虽有些小聪明,但终究离不开他们这些“老成”宦官的“辅佐”。他以为,凭借宫中多年的经营、朝堂上的党羽、以及掌控部分禁军的力量,足以将这少年天子牢牢控制在手心,至少,可以维持一个对他有利的平衡。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那支羽林新军!那根本不是往日那些可以被收买、被渗透的北军五校或者宫门守卫!那是一头被陛下亲手喂养、打磨出来的怪物!纪律森严,装备精良,最重要的是,那股凝聚在一起的、仿佛只为陛下一个人存在的杀气和忠诚!
曹节猛地攥紧了拳头,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想起了王甫的死(李巡代诛,但曹节自然将其归咎于皇帝),想起了郭胜的被灭口,想起了自己在宫中和朝堂的势力被一点点蚕食、压制……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少年皇帝的心血来潮!这是一场蓄谋已久、步步为营的夺权!
皇帝,早已不是那个可以被他曹节轻易拿捏的吴下阿蒙!他是一头蛰伏已久,终于亮出了獠牙的幼龙!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坐以待毙了……”曹节喃喃自语,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扭曲。他清楚地知道,一旦皇帝彻底掌握这支新军,彻底肃清宫廷,下一个要清算的,必然是他曹节!他这些年贪墨的巨财、构陷的忠良、把持的权柄,都将成为3催命符!
必须反击!必须在皇帝羽翼彻底丰满、刀锋完全磨利之前,打断这个过程!
“来人!”曹节猛地抬起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密室低吼了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几乎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密室的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一条缝隙,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闪了进来。此人身材瘦小,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但一双眼睛却异常灵活,闪烁着精明的光。他是曹节最隐秘的心腹之一,负责一些见不得光的联络和情报传递,名叫阴五。
“主上。”阴五躬身行礼,声音低沉。
“人都到齐了?”曹节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恢复往日的阴沉。
“都在偏厅等候。”阴五答道,“张常侍、赵常侍,还有……蹇硕也来了。”
听到蹇硕的名字,曹节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蹇硕也是宦官,但与他并非一心,甚至可算是对头,因其身材壮硕、颇通武事,近年来颇得皇帝信任,被安插在西园负责部分新军事务,算是陛下插入他们旧宦官体系的一颗钉子。今夜连他也请来,曹节是冒了风险的,但他需要确认一些事情,也需要……利用一切可能的力量。
“让他最后一个进来。”曹节吩咐道,“你先去,稳住他们。”
“诺。”阴五应声,再次如同影子般退了出去。
密室内重归寂静。曹节闭上眼睛,快速盘算着。张让、赵忠是他的核心党羽,利益捆绑极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可以信赖(在生死存亡关头)的。但蹇硕……此人态度暧昧,需得小心试探。
片刻后,暗门再次开启。张让和赵忠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的脸色同样难看,尤其是赵忠,眼神慌乱,嘴唇发白,显然也被白日的场面吓得不轻。
“曹公!”张让一进来,便急步上前,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哭腔,“今日之事,您也看到了!陛下……陛下这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啊!”
赵忠也连连点头,声音发颤:“那……那些玄甲兵,简直不是人!是怪物!曹公,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等死吗?”
曹节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心中暗骂废物,但面上却不动声色:“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
他示意两人坐下,沉声道:“陛下年少气盛,欲收权柄,此乃必然。然则,这洛阳城,这大汉天下,不是光靠一支几千人的新军就能稳住的!朝堂之上,地方州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张让定了定神,接口道:“曹公的意思是……我们还有机会?”
“机会,是争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曹节眼中闪过一丝狠辣,“陛下欲以新军为刀,那我们,就先折了这把刀!或者,让这把刀,砍向他自己的脖子!”
赵忠眼睛一亮:“如何折?如何砍?”
曹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们觉得,那羽林新军,当真就铁板一块?皇甫嵩一介武夫,能牢牢掌控所有人?军中就没有我们的人?就没有可以被收买、被挑拨的?”
张让若有所思:“曹公是说……从内部瓦解?”
“不错!”曹节阴恻恻地道,“重金收买其军中不得志的中下层军官,散布流言,挑起矛盾!甚至可以……制造几起‘意外’,比如军械库失火,比如训练时出现‘严重’伤亡!只要新军内部生乱,陛下这把最锋利的刀,就成了废铁!”
赵忠连连点头,但又担忧道:“此法虽好,但需时日,而且那皇甫嵩治军极严,恐怕不易得手。万一被陛下察觉……”
“那就双管齐下!”曹节打断他,目光转向张让,“让公,你在宫中经营日久,陛下身边,难道就找不到机会?饮食、汤药、熏香……总有疏漏之处吧?”
张让闻言,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曹公!这……这可是弑君!一旦事发,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他虽然也怕,但直接对皇帝下手,这胆子他还是欠缺。
曹节冷哼一声:“谁说一定要他死?让他‘病’上一场,无法理政,难道不行吗?届时,朝政自然还需我等‘老成’之人来主持!只要争取到时间,缓过这口气,我们就有的是办法收拾残局!”
张让和赵忠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与……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就在这时,暗门再次被推开,阴五引着蹇硕走了进来。
蹇硕身材高大,在普遍矮小的宦官中显得鹤立鸡群,他穿着常服,但腰杆挺直,带着一股武人的气息。他进来后,目光扫过曹节三人,微微拱手,不卑不亢:“曹常侍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要事?”他的声音洪亮,与张让赵忠的尖细形成对比。
曹节挤出一丝笑容,示意蹇硕坐下:“蹇硕啊,如今你深得陛下信重,掌管西园新军部分事务,可谓前程似锦。只是,老奴近日听闻一些风声,心中不安,特请你来,想问个明白。”
蹇硕面色不变:“不知曹常侍所指何事?”
“自然是那羽林新军!”曹节盯着他,“陛下组建此军,意欲何为?莫非……真如外界所传,是要对我等旧人,行那兔死狗烹之事?”他这话问得极其直接,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威胁。
蹇硕眉头微皱,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曹常侍多虑了。陛下曾言,组建新军,是为强汉室,御外侮,保境安民。至于朝中之事,陛下自有圣断,非我等奴才可以妄加揣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否认新军的威慑力,也没有明确表态站在哪一边。
曹节心中暗骂小滑头,脸上却笑容更盛:“那是自然,陛下圣明。只是,蹇硕啊,你我同为内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真有人欲对宫中旧人不利,还望你能念在往日情分,提前知会一声,也好让我等有个准备。”
他这是在暗示,也是在进行最后的拉拢。
蹇硕站起身,拱了拱手:“曹常侍放心,若真有对宫中不利之事,蹇硕自当尽力周旋。只是军务繁忙,若无他事,蹇硕就先告退了。”
看着蹇硕毫不留恋离开的背影,曹节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跟着陛下走了。”张让恨恨道。
“无妨。”曹节摆了摆手,眼中寒光闪烁,“本就没指望他能真心投靠。只要他暂时不与我们为敌,或者……在关键时刻能保持中立,就够了。”
他转向张让和赵忠,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决绝:“就按方才商议的办!让公,宫中之事,交给你!务必小心,寻那最稳妥、最不易察觉的路子!赵忠,你负责联络我们在北军和司隶校尉部的旧人,随时准备应变!阴五!”
“奴才在!”阴五如同鬼影般再次出现。
“动用所有隐秘渠道,不惜一切代价,收买、挑拨羽林新军!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新军内部生出乱子!”曹节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另外,派人去冀州,秘密接触那几个太平道的头目……或许,这些‘蛾贼’,也能成为我们搅乱局势的棋子……”
一道道充满恶毒与绝望的指令,从这间昏暗的密室中发出,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向洛阳的各个角落。
密议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当张让、赵忠也悄悄离去后,密室内只剩下曹节一人。他疲惫地靠在胡床上,望着那跳跃的微弱灯焰,眼中充满了血丝。
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险路,一旦失败,必将万劫不复。但坐以待毙,同样是死路一条!
“刘宏……小皇帝……”他低声念叨着,声音如同诅咒,“你想做中兴之主?想将我曹节踩在脚下?没那么容易!这大汉的江山,早就烂到根子里了!你想凭一己之力把它拉回来?做梦!”
他猛地抓起案几上一个冰冷的青铜酒爵,将里面早已冰凉的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喉咙,也刺激着他那颗被恐惧和野心灼烧的心。
“那就看看,是你这真龙天子手段高明,还是我这深宫老奴……更能在这泥潭里挣扎求生!”
他狠狠地将酒爵掼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门外守候的阴五听到声响,却如同石雕般,一动不动。
夜色,愈发深沉了。洛阳的宁静之下,杀机已如暗潮般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