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南宫西北角,毗邻濯龙园的废置库区,更是冷得像是冰窖。这里堆放着前朝遗留的破损仪仗、朽坏的家具,以及一些谁也说不清用途的古怪铜铁构件,平日里连最低等的洒扫宦官都懒得过来,唯有夜枭偶尔在此啼叫几声,更添几分荒凉死寂。
然而今夜,最大的一处库房内,却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
陈墨裹着一件沾满油污和锈迹的旧棉袍,鼻尖冻得通红,正对着一地奇形怪状的木杆和铜件较劲。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旋即又被他自己不耐烦地挥手驱散。
“不对…这里榫卯的力道还是差一分…”他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拿起一把特制的铜锉,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根内嵌铜套的硬木杆接口处。他的动作专注而精准,仿佛手中不是粗糙的木材,而是绝世的美玉。
地上,已经有三节长短不一的木杆通过某种巧妙的机括连接在一起,组成了一根长约两丈的怪异长杆。杆身一侧还装着几个粗糙的铁质滑轮和一小盘浸过油的麻绳。旁边,还散落着更多未组装的部件。
这就是他根据陛下那几张匪夷所思却又暗合巧思的草图,耗费了十几个日夜,偷偷摸摸打造出来的“伸缩云梯”的一部分。陛下称之为“探云杆”。
门轴发出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
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
陈墨头也没抬,只是停下了手中的锉刀,低声道:“来了?正好,试试这第三节的锁扣紧不紧实。”
来人摘下遮脸的风帽,露出一张年轻却冰冷如石的脸庞,正是史阿。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怪模怪样的长杆,眼神里没有丝毫好奇或惊讶,只有绝对的冷静。
他走上前,单手握紧那已经组装好的部分,手臂肌肉微微贲张,缓缓发力。木杆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但连接处纹丝不动。
“稳。”史阿吐出一个字,言简意赅。
陈墨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稳就好,稳就好…要是爬到一半散了架,咱俩都得玩完。”他从旁边拖过一个陶罐,打开封盖,里面是半罐浓稠得近乎膏状的漆黑墨汁,散发着一股古怪的金属腥气。
“按陛下吩咐的,墨里掺了磨得极细的铁砂,”陈墨压低声音,用一根木棍搅动着墨汁,“写得时候不易流淌,干得快。关键是…”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拳头大小、黑不溜秋的石头,“写完之后,用这磁石,隔着一丈远,就能让字迹…微微动一下。”
史阿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看向那块磁石,又看向墨汁,瞬间明白了陛下的意图——不仅要留下字迹,更要制造出字迹“活”过来的鬼神假象!
“此物…”史阿指了指磁石。
“嘿,可是好东西,‘慈石’引铁,古已有之,《吕氏春秋》里都记过。我找了好久才在库房里淘换到这么一块够劲的。”陈墨有些得意,但随即又垮下脸,“就是太重了,你爬高的时候可得揣稳了。”
史阿默默拿起旁边一根准备好的、顶端绑着厚厚布团的长杆,蘸了些许墨膏,掂量了一下分量。他又拿起磁石,感受着那沉甸甸的重量和隐隐的吸力,点了点头。
“何时能动身?”他问。
“再等等,我得把这最后一节的机括调好。”陈墨重新拿起工具,目光再次变得专注,“子时三刻,守卫换防,有一炷香的间隙。而且…今晚云厚,没月亮。”
库房内再次只剩下锉刀摩擦木材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寒风从库房的缝隙钻进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将两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陈墨终于放下了工具,长长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节带着钩爪的杆身与主体连接扣死。他轻轻一推某个机括。
“咔哒”一声轻响。
史阿眼中精光一闪,只见陈墨双手握住杆尾,缓缓用力向外拉伸。那原本叠合在一起的三节杆身,竟如同竹子拔节般,一节一节地平稳伸展开来,最终变成一根长度惊人的长杆!杆身笔直,结合处异常牢固。
“收的时候,按这里,逆着劲儿。”陈墨演示着机关,长杆又一节节流畅地缩回原状,“省力,也快。就是这分量…”他担忧地看了看史阿不算魁梧的身材,“连着钩爪、墨盘、磁石,怕是得有五六十斤…你真能…”
史阿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上前,单手握住收缩状态的长杆中部,轻松平举起来,手臂稳如磐石。
陈墨把后半句“扛着爬上十几丈高的阙楼”给咽了回去,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墨。”史阿言简意赅。
陈墨赶紧将特制的墨罐和磁石递给他。史阿将墨罐用皮绳牢牢捆在杆身特定位置,磁石则揣入怀中贴身放好。
子时的更鼓声,隐隐从远处传来。
史阿系好风帽,将伸缩长杆负在身后,那沉重的分量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
“我走后半个时辰,若无人来寻你,便是成了。若有人来…”史阿顿了顿,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知道该怎么做。”
陈墨脸色白了一下,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淬了剧毒的短刃——那是陛下通过吕强给他的,最后的体面。
史阿不再多言,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里,无声无息。
陈墨猛地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心脏砰砰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参与惊天密谋的奇异兴奋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抖。
他吹熄了蜡烛,库房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和死寂。他蜷缩在角落里,竖着耳朵,捕捉着外面任何一丝声响。风声,虫鸣,远处隐约的巡逻脚步声…每一点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而煎熬。
他不知道史阿如何避开那么多明哨暗岗,如何将那沉重的长杆运到宫墙下,又如何能凭一根杆子爬上那飞鸟难度的朱雀阙…陛下只说史阿是“攀越的好手”,但这简直是…
就在他胡思乱想,几乎要被自己的恐惧压垮时——
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咔哒”声。
是从朱雀阙方向传来的吗?还是他的幻觉?
陈墨猛地捂住嘴,屏住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突然!
“铛——铛——铛——”
一阵急促而惶乱的铜锣声猛地划破夜的寂静!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变了调的呼喊声,从朱雀阙方向传来!
出事了!被发现了?!
陈墨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血液都凉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握紧了怀里的毒刃。
然而,预期的破门而入和抓捕并没有发生。
外面的骚动似乎集中在朱雀阙那边,并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呼喊声、奔跑声、金属碰撞声杂乱地混在一起,却没有任何人朝着这片废弃库房而来。
陈墨颤抖着,一点点爬到门边,将眼睛凑近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远处朱雀阙方向,不知何时竟亮起了许多火把,光影乱晃,人影憧憧,一片混乱景象。
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但没牵连到他?
史阿呢?他被抓了吗?还是…
陈墨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再想下去。他蜷缩回角落,将自己彻底隐藏在黑暗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等待。
不知又过了多久,库房的门再次被无声无息地推开。
陈墨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起,毒刃几乎要脱手掷出!
一道黑影闪入,带着一身冰冷的寒气。
是史阿!
他看起来和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是呼吸略微有些急促,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背后的长杆已经不见了。
“如…如何?”陈墨声音干涩发颤。
“成了。”史阿吐出两个字,从怀中掏出那块磁石,放回地上,“此物,有用。”他顿了顿,似乎回想了一下那隔空令墨迹微动的诡异一幕,补充道,“甚好。”
说完,他不再理会几乎虚脱的陈墨,再次戴上风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库房里,只剩下陈墨一个人,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
成功了…竟然真的成功了!
狂喜和后怕如同潮水般交替冲击着他。他瘫坐了许久,才颤抖着爬起来,开始疯狂地销毁痕迹——木屑、碎料、调试机括用的工具…所有一切可能暴露的东西,都被他仔细地收集起来,准备找机会彻底处理掉。
做完这一切,他吹燃火折,重新点亮蜡烛。
微弱的烛光下,他摊开自己的手掌,看着上面被工具磨出的水泡和划痕,眼神却逐渐变得不同。
陛下画的那些图…那些奇思妙想…还有今夜这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参与的,或许是远超乎他想象的大事。
而就在这时,库房外远远传来一阵喧嚣,似乎有大队人马正举着火把,朝着朱雀阙方向奔去,隐约还能听到曹节那尖利而气急败坏的嗓音顺风传来。
陈墨猛地吹熄蜡烛,再次隐入黑暗。
嘴角,却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丝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弧度。
宫外的骚动越来越大,而在这片废弃的库房中,却仿佛被世界遗忘。
只有陈墨自己知道,一场由他亲手参与铸造的风暴,已经降临在这深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