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寺狱的风波,最终以“霉变中毒”、“吏员渎职”的定论,以及几名倒霉狱吏的严惩而暂告段落。羽林卫以“协助整顿、防止疫病扩散”为由,依旧牢牢控制着狱中防务,北军方面虽心有不甘,但在“陛下仁德关怀囚犯”的大义名分和羽林卫的刀锋面前,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然而,这场看似平息的风波,在漩涡中心的北宫,却激起了更深沉的暗涌。
曹节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泥沼。每一次挣扎,非但无法脱身,反而越陷越深。武库的事还没擦干净屁股,郭胜死了,北寺狱这块自留地也丢了…这一连串的打击,来得又快又狠,让他这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老狐狸,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不确定感和…恐惧。
他枯坐在昏暗的殿堂内,指尖冰凉,那串平日里摩挲得温润光滑的紫檀念珠,此刻握在手中却只觉得沉甸甸、冷冰冰。几天之间,他仿佛苍老了十岁,眼袋深重,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惊疑不定的疲惫。
“是谁…到底是谁在跟咱家作对…”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干涩。
皇帝?那个少年人何时有了如此心机和手段?那些清流党人?他们早已被党锢打得七零八落,哪有这等能量?还是…内部出了鬼?
他的目光阴鸷地扫过空荡的大殿,仿佛每一个阴影里都藏着窥探的眼睛和背叛的刀刃。王甫?赵忠?还是其他那些表面上恭顺、背地里却可能包藏祸心的家伙?
猜忌如同毒藤,在他心中疯狂蔓延,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现在看谁都觉得可疑,都觉得对方那恭敬的表象下可能藏着致命的匕首。
就在这种极端孤立和疑神疑鬼的心境下,殿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报声:“曹公,张常侍在外求见。”
“张让?”曹节浑浊的眼睛动了动。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是来看笑话?还是…
“让他进来。”曹节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片刻后,张让低着头,弓着腰,脚步轻悄地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同样不好看,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和后怕,甚至比曹节更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
“奴婢…叩见曹公。”张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并未像往常那样得到“免礼”的吩咐后就立刻起身。
曹节冷冷地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曹节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聊家常:“起来吧。什么事?”
张让这才似乎松了口气,却又带着万分委屈和惶恐,慢慢爬起来,却依旧不敢抬头,声音带着哭腔:“曹公…奴婢…奴婢这几日真是吓得魂都没了…北寺狱那事儿…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都说奴婢与郭胜交好,怕是…怕是也要受到牵连…奴婢这心里,七上八下,日夜难安,特来向曹公请罪…”
他这话说得极其巧妙,先是表明自己吓坏了,姿态放得极低,然后点出外界传言他受郭胜牵连,无形中把自己放到了和曹节一样的“受害者”位置,最后是“请罪”,而非“辩解”,更显“忠诚”和“惶恐”。
曹节眼皮抬了抬,哦?是来表忠心的?还是来探口风的?
他哼了一声:“请罪?你何罪之有啊?”语气依旧冷淡。
张让仿佛被这句话吓到了,身体一抖,连忙道:“奴婢…奴婢与郭胜确有往来,未能察觉其包藏祸心,此乃失察之罪!如今更是引得流言蜚语,恐污了曹公清听,此乃大罪!求曹公责罚!”说着又要跪下。
“行了。”曹节挥了挥手,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丝。张让这副吓得屁滚尿流、拼命表忠心的样子,反而让他心中的疑虑稍稍减轻了一些。比起那些表面平静、不知心里想什么的家伙,这种直白的恐惧和依附,此刻更能让他感到一丝诡异的“安心”。
“郭胜自作孽,不可活。与你无关。”曹节淡淡地说了一句,算是给了颗定心丸,“外面那些闲言碎语,不必理会。咱家还没死呢,轮不到他们来编排咱家的人。”
这句话,隐隐有将张让划归“自己人”的意思。
张让闻言,顿时露出如蒙大赦、感激涕零的神情,声音都哽咽了:“曹公明鉴!曹公明鉴啊!有曹公这句话,奴婢…奴婢就是立刻死了也值了!”他用力磕了个头,这才真正站了起来,但依旧躬着身子,姿态卑微到尘埃里。
曹节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戒备又松懈了一分。他现在急需可靠的人手,急需有人为他分忧,而张让…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此人够聪明,也够听话,关键是,看起来够害怕,够需要自己的庇护。
“不过…”曹节话锋一转,目光又变得锐利起来,“北寺狱就这么丢了…咱家这心里,不痛快得很呐。”
张让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曹公说的是!那羽林卫也太过嚣张!还有那太医令桓典,说什么霉变中毒,分明就是…”他适时地住口,仿佛意识到失言,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他不信那个官方说法,他认为这是皇帝和羽林卫的阴谋。
这话说到了曹节的心坎里。他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和他一起“同仇敌忾”的人。
“哼,小皇帝…翅膀硬了…”曹节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却没有深说下去,转而问道,“依你看,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这是试探,也是真的询问。曹节此刻心乱如麻,确实需要有人帮他分析局面。
张让心中一跳,知道关键时刻来了。他沉吟了片刻(假装思考),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曹公,依奴婢愚见…陛下此番,连连出手,势头正盛…硬碰硬,恐非上策…”
他观察着曹节的脸色,见其没有不悦,才继续道:“当务之急,一是要稳住阵脚。武库那边,赵常侍需尽快将首尾处理干净,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北寺狱…既然暂时失了,不如以退为进,表面上顺从陛下‘整顿’之意,甚至可主动举荐一两个无关紧要、看似中立的人去担任狱丞,以示…示曹公您并无恋栈之意,一切以陛下和社稷为重。”
曹节眯着眼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主动推荐狱丞?这倒是个以退为进、麻痹对方、甚至可能暗中重新布局的好主意…
“其二,”张让声音更低,“需谨防陛下下一步动作。奴婢以为,陛下年轻气盛,此番得利,恐不会就此罢手…其目标,恐怕绝非区区一个北寺狱…”他适时地露出恐惧的表情。
曹节心中一凛。这也是他最担心的!小皇帝下一步会砍向哪里?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了殿外赵忠宫殿的方向…
张让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其三…经此风波,人心浮动…曹公身边,更需绝对可靠之人…有些…有些平日便首鼠两端、与清流或有勾连之辈…不得不防啊…”他这话,含糊其辞,却精准地播撒着猜忌的种子,将祸水引向曹节集团内部的其他可能威胁。
曹节的脸色果然更加阴沉了几分。内部清洗…这确实是他正在考虑的事情。郭胜死了,空出来的位置和权力,正好可以重新分配,也正好借此清理掉一些不可靠的因素。张让此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窝里。
“嗯…”曹节缓缓点了点头,第一次对张让露出了一个算是“赞许”的表情,“你倒是…看得明白。”
张让立刻躬身:“奴婢愚钝,全仗曹公平日教导!奴婢只是…只是实在不忍看曹公为宵小所困,恨不能以身代之!”语气恳切,充满了“忠诚”。
曹节看着他,心中的天平终于倾斜。相比起那些可能包藏祸心的家伙,这个吓破了胆、拼命想表忠心的张让,似乎更值得利用一下。
“好了,你的心意,咱家知道了。”曹节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许多,“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素来机灵,往后多留些心,宫里宫外,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报与咱家知道。咱家…不会亏待你的。”
这便是明确的接纳和赋予一定信任了!
张让心中狂喜,但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模样,甚至眼圈都红了:“奴婢…奴婢谢曹公信任!定为曹公效死力,万死不辞!”
“下去吧。把赵忠给咱家叫来。”曹节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多了一丝决断。他需要和赵忠好好谈谈“处理首尾”和“内部清理”的事情了。
“诺!奴婢这就去!”张让恭敬地行礼,一步步倒退着出了大殿。
直到走出北宫的范围,回到相对安全的区域,张让才缓缓直起腰,脸上那副卑微惶恐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一丝讥讽的平静。
他成功了。成功地利用曹节的恐惧和多疑,不仅洗清了自己的嫌疑,更是进一步获得了这只老狐狸的信任,甚至开始影响其决策,将祸水引向了别处。
他摸了摸袖中那份刚刚收到的、来自皇帝的新指令——要求他密切关注曹节下一步可能的反扑方向,尤其是针对赵忠的动向。
“赵忠…”张让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下一个,就该轮到这条肥猪了。
他抬头望向南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那位少年天子的手段,真是越来越老辣狠厉了。自己这把刀,用得是越发顺手,但也越发危险。
不过,既然已经上了这条船,为了朔儿,也为了自己的活路和将来的富贵,他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宫道漫长,阴影重重。张让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人畜无害的、略带谄媚的笑容,向着赵忠所居的殿宇走去。
他现在是曹节面前“渐渐得宠”的红人,自然要好好地去给那位即将大难临头的赵常侍,“传达”曹公的“亲切”召见了。
北宫的阴影似乎更加浓重了,信任的毒果已经种下,只待它在猜忌的土壤里,结出更加血腥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