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寺狱内的混乱与惊心动魄,被厚重的高墙和森严的羽林卫死死封锁在内。狱门之外,闻讯赶来的北军中候属官王大人,以及更多被惊动的各级官吏、宫廷侍卫,却越聚越多,各种猜测和不安的情绪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
“里面到底出了何事?” “羽林卫为何封狱?” “听说抓了下毒的人?” “谁那么大胆子敢在北寺狱下毒?” “莫非是…”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起伏,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紧闭的狱门和那位横刀立马、面色冷峻的羽林卫尉李信身上。北军的王大人脸色铁青,几次欲强行闯门,都被李信以强硬的态度和“陛下口谕”、“办案重地”为由挡了回去,双方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嘎吱——”一声沉重刺耳的声响,北寺狱那扇黑洞洞的大门,从里面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太医令桓典一脸疲惫却神色凝重地从门内走出,他的官袍上沾染了些许污渍,额上汗迹未干,但眼神却保持着医者的沉稳和官员的威严。羽林司马赵烁紧随其后,手按刀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外众人。
“桓太医!狱内情形如何?”李信立刻上前一步,高声问道,既是询问,也是替门外所有人发问。
王大人也急忙挤上前,语气带着压抑的焦躁和不满:“桓太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封锁北寺狱?可是真有疫病?”他更关心的是羽林卫越权行事的问题。
桓典深吸一口气,先是对着李信和王大人分别拱了拱手,然后面向门外越聚越多的人群,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沉痛和后怕:
“诸位同僚,稍安勿躁!经本官与属下仔细查验,北寺狱内并非爆发时疫,实乃一起严重的…饮食安全事故!”
“饮食安全事故?”众人面面相觑,对这个陌生的词感到疑惑。
“不错!”桓典语气肯定,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狱中部分囚犯食用了霉变腐败之食,导致突发呕泻之症,情状骇人,疑似时疫!幸得羽林卫赵司马巡察及时发现异常,上报陛下!陛下仁德,心系众生,即刻遣本官前来救治查验!”
他侧过身,指向狱内:“经本官以银针反复验看,确认导致囚犯突发急症之缘由,乃是厨房吏员玩忽职守,竟将部分受潮霉变的米粮掺杂烹煮,更有一桶肉羹保管不当,已然腐坏生蛆!囚犯食之,岂能不中毒?”
说着,他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正是几粒颜色明显不正常、带着霉斑的米粒,以及一小块散发着恶臭、明显变质的肉块!(这自然是从厨房废物堆里精心挑选出来的“道具”)。
银针验毒是真的,但验的是砒霜;霉米腐肉也是真的,但只是厨房管理不善的常态。桓典巧妙地将二者在言语中糅合,偷换了概念,却显得天衣无缝。
门外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和厌恶的唏嘘声。霉米腐肉导致中毒,这理由听起来远比什么“阴谋下毒”更符合他们对北寺狱肮脏黑暗的想象,也更容易接受。
王大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但依旧皱着眉头质疑:“即便如此,何需如此兴师动众?封锁狱门,扣押狱吏,这…”
“王大人!”桓典立刻打断他,语气变得严厉起来,“此言差矣!若非羽林卫反应迅速,果断封锁,及时救治,此刻狱中恐怕已酿成大规模死伤之惨剧!届时,岂是几句失职就能交代的?陛下常以仁德训诫百官,即便身为囚犯,亦是我大汉子民,岂能任由其食用猪狗不食之物而枉死狱中?此乃人伦惨事,更是严重渎职!”
他目光扫过那些被羽林卫看管着的、面如土色的原本北寺狱狱吏,厉声道:“经初步查问,厨房管事吏员玩忽职守,督查不力,罪责难逃!更有甚者,本官追问之时,竟有一名伙夫试图销毁霉变食物,毁灭证据,已被赵司马当场拿下!此等行径,岂非心中有鬼?若不严加惩处,何以整肃纲纪?何以告慰那些受苦之囚犯?”
这一番话,义正词严,既抬出了皇帝仁德,又点明了事态严重性,更将“销毁证据”的举动公之于众,彻底堵住了王大人的嘴。
王大人张了张嘴,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他能说什么?反对皇帝仁德?反对惩治渎职?更何况,羽林卫抓人是在“销毁证据”,占住了理。
李信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声如洪钟:“陛下已有口谕:北寺狱管理混乱,竟出此纰漏,着即彻查所有责任吏员!一应失职者,严惩不贷!在此期间,由羽林卫暂代看守之责,直至新任狱丞到任,确保不再生乱!”
这道“口谕”真假难辨,但此刻从李信口中说出,配合眼前的情形,却无人敢质疑。
桓典接着道:“眼下,中毒者已初步救治,但仍需持续用药观察。其余囚犯之饮食,亦需太医署严格监督,以防再生事端。此乃为宫禁安宁计,为陛下圣誉计,还望王大人及诸位同僚体谅!”
话已至此,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既给了北军台阶下(只惩处失职吏员,不涉及更高层),又完美解释了羽林卫为何越权(事急从权,奉旨行事),更将事件的定性牢牢控制在“意外事故”和“渎职”层面,避免了直接指向宦官集团的惊天阴谋。
门外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大多数人接受了这个“合理”的解释,开始议论纷纷,谴责那些该死的渎职狱吏。
王大人脸色变幻了几下,最终也只能拱了拱手:“既是陛下旨意,又有桓太医作证,本官…无话可说。只望尽快平息事端,厘清责任。”他知道,今天这亏,北军是吃定了,再纠缠下去,自己也讨不到好。
“这是自然。”桓典和李信同时拱手回礼。
一场潜在的激烈冲突,就这样被桓典一番滴水不漏的“巧言”暂时化解于无形。
狱门重新缓缓关闭,但守卫已经换成了羽林卫的人。那些原本的北寺狱吏,尤其是厨房相关人员和那个倒霉的、被当作“毁灭证据”典型抓起来的伙夫(他或许只是想去倒掉馊饭),都被羽林卫押走,等待他们的将是严惩,以儆效尤。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向皇宫的各个角落。
“听说了吗?北寺狱那帮杀才,自己吃的油光水滑,却给囚犯吃霉米烂肉!吃倒了一大片!” “啧啧,真是丧良心!活该被羽林卫抓!” “陛下仁德啊,还特意派太医去救那些囚犯…” “可不是嘛!要不是羽林卫发现得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皇帝和羽林卫,对北寺狱的腐败管理口诛笔伐。那惊心动魄的投毒阴谋,就这样被巧妙地掩盖在了“管理不善”、“吏员渎职”的帷幕之下。
然而,真正的高层和有心之人,却都能从这“完美”的解释中,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南宫,清凉殿。
刘宏听着李信的详细禀报,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桓典做得很好。随机应变,言辞得当,既保全了朕的仁名,又抓住了实质,还堵住了北军的嘴。”他轻轻叩着桌面,“‘霉变中毒’…这个借口找得很好。曹节那边,想必也能‘体会’到朕的‘良苦用心’。”
李信笑道:“陛下圣明。经此一事,北寺狱已在我等控制之下。那些被救下的囚犯,对陛下感恩戴德。曹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其党羽更是人心惶惶。”
“嗯。”刘宏点点头,目光幽深,“刀子,已经递到他手里了。就看他自己,是要断腕求生,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曹节现在面临一个选择:是乖乖接受北寺狱易手、损失一部分势力的结果,默认这次失败?还是不甘心,要狗急跳墙,进行更疯狂的反扑?
北宫之中,曹节在听完心腹老宦官带着哭腔的、关于桓典那番“霉变中毒”说辞的禀报后,沉默了许久。
突然,他猛地一挥袖,将榻边小几上的茶盏香炉统统扫落在地!
“哐当!噼里啪啦——”
瓷器碎裂声刺耳无比。
“霉变中毒?!好一个霉变中毒!哈哈哈哈!”曹节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愤怒、怨毒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刘宏!小竖子!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怎么会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掩盖?这分明是打完了左脸,又把右脸伸过来,问他打不打!是极致的羞辱和挑衅!
对方不仅破坏了他的计划,救下了人证,夺走了北寺狱的控制权,还用一个如此拙劣却又无法反驳的借口,将他的狠毒阴谋轻飘飘地掩盖过去,让他吃了天大的亏却连喊冤都不能!
这种被完全看透、被肆意拿捏的感觉,比直接的刀剑相加更让他感到恐惧和疯狂!
老宦官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曹公息怒!息怒啊!”
曹节胸口剧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双眼血红,如同困兽。
息怒?如何息怒?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悬崖边上。退一步,可能是万丈深渊;进一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股极其凶戾的、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从他心底窜起。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南宫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刘宏…这是你逼我的…这是你逼我的!”
真相被巧言掩盖,但仇恨与杀机,却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在更深的地底,疯狂地积聚着力量,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宫城依旧巍峨,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正在酝酿着一场更加可怕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