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腊月洛阳,雪下得愈发紧了。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宫阙的鸱吻,寒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殿宇间尖啸着穿行,如同无数怨魂的呜咽。南宫云台那被璇玑光柱洞穿的顶洞,已被厚厚的木板草草封堵,但刺骨的寒意,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渗入秘阁地宫的每一个角落。
通天光柱带来的震撼与刺杀留下的阴影尚未散去,秘阁之内,气氛依旧沉凝。长明灯在壁龛中不安地跳跃,将书架巨大的阴影投在刻满星图的冰冷石壁上,幢幢如鬼影。空气里弥漫着新漆、旧简、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驱散的血腥气——那是前日毒箭擦过石壁留下的印记,混合着陈墨臂膀伤口换药时渗出的新鲜血气。
陈墨站在中央石台下临时搭建的木台上。他脸色有些苍白,左臂被厚实的麻布吊在胸前,粗布短褐的袖口,一片深褐色的污渍分外刺眼——那是他自己的血,干涸后浸染了布料。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着一卷磨损严重、边角卷起的《墨经》残卷,竹简的墨色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郁。旁边,散乱地堆放着几件器物:几块不同形状的木块、几根光滑的铜棒、几捆粗细不一的麻绳、几个大小不一的黄铜齿轮,还有一只结构精巧、形如飞鸟的木鸢。
台下,人影稀疏却分量极重。卢植作为秘阁祭酒,端坐于主位,眉头微蹙,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陈墨,也留意着台下其他人的反应。蔡邕坐在卢植下首,面前摊着龟甲和算筹,时不时在竹简上记录几笔,神情专注中带着一丝审视。皇甫嵩则如铁塔般立在入口阴影处,手按刀柄,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穹顶的阴影和书架的间隙。几位被特许进入的党人遗老和鸿都门学寒门学子,则坐在更靠后的位置,或好奇,或疑虑,或带着隐隐的敌意。
“诸位…”陈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清晰。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拂过《墨经》残卷上“经上”篇的开头几字:“《墨经》有云:‘力,形之所以奋也。’”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众人,那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只专注于器物本身,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执着。“何为力?非神授,非天赐,乃物与物相推相引之势!此势,可察,可度,可用!”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压下臂膀伤口传来的阵阵抽痛和心头的激荡。前日的刺杀,那淬毒的箭簇擦着陛下狐裘而过的寒意,此刻仿佛又萦绕在指尖。他拿起案上两根长短粗细几乎一致的木棍,一根是普通的松木,另一根则显得纹理细密沉重许多。
“此乃寻常松木,此为栎木,其质坚远胜松木。”陈墨将两根木棍并排放在长案边缘,大半悬空。他拿起一块拳头大小、未经雕琢的石块。“若以此石,同时击打悬空之端,诸位以为,何者先折?”
台下有人低语:“自是松木先折。”
“栎木坚,松木脆,一目了然。”一位党人老者捋须道。
杨赐端坐于卢植对面,闻言只是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目光落在自己光滑的玉笏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陈墨不再言语,举起石块,用近乎相同的力道,同时砸向两根木棍的悬空末端!
啪!咔嚓!
松木应声而断,木屑飞溅!
而那根栎木,只是猛地向下一沉,剧烈震颤了几下,竟完好无损!
“啊?”台下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
“这…力道相同,结果何以不同?”一个年轻的寒门学子忍不住探身问道。
“问得好!”陈墨眼中光芒一闪,他拿起那根未断的栎木,“非力不同,乃物之本性(材质)不同!松木质疏而脆,受力易裂;栎木质密而韧,受力可曲而不折。此即《墨经》所言:‘贞而不挠,说在胜。’材之性,定其所能承之力!” 他放下栎木,拿起一根光滑的铜棒,“再观此物。”他将铜棒平放在两个相隔一尺的木块支架上,铜棒中间悬空。
“若于此处,”他指向铜棒正中,“悬一重物,铜棒必弯。然,若于两端支撑点下,再各垫一物,缩短悬空之距…”他拿起两块更厚的木块,垫在原有支架之下,使得铜棒悬空的部分缩短至半尺。然后在同样的位置,挂上同样的重物。
这一次,铜棒只是微微下弯,幅度远小于之前。
“支撑点近,则物虽同,其形变亦小!此乃‘支点’之理!支撑之点不同,承力之效迥异!”陈墨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揭示奥秘的激动,“杠杆之用,其省力之妙,非鬼神之力加持,全在寻得最佳支点!阿基米德言撬动地球,其理亦在于此!”
“阿基…米德?”蔡邕停下记录的笔,眉头紧锁,咀嚼着这个古怪的音节。
“哼,域外蛮夷之语,岂能与圣贤大道相提并论!”杨赐身后一位中年儒生忍不住低哼一声,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地宫中格外刺耳。杨赐微微抬手,示意他噤声,但脸上的不以为然更浓了。
陈墨仿佛没听见那声低哼。他放下铜棒,拿起那只木鸢。这木鸢结构精巧,双翼以薄木片叠成,以细麻绳连接内部复杂的齿轮组。“此鸢,非为翱翔九天。”他拨动木鸢尾部一个不起眼的榫卯机括。
咔哒…哒哒哒…
一阵细密而规律的齿轮咬合声响起。木鸢腹中,一个由多层黄铜齿轮组成的传动机构开始缓缓转动。陈墨将木鸢放在长案上,调整了一下鸢首方向,对准了石台边缘放置的一座用于观测日影、制作精良的青铜日晷。
“格物致用,在于明理而利人。”陈墨的声音沉静下来,目光扫过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知其然,更需知其所以然。明物性,察力理,方能造器利民,强兵卫国!”他话音未落,右手猛地一推木鸢尾部!
那木鸢在齿轮的驱动下,并非展翅高飞,而是如同离弦之箭,沿着光滑的长案疾速滑行!速度极快,带起一股劲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木鸢直直地撞向那座沉重的青铜日晷!
“不可!”
“莽撞!”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杨赐更是霍然起身,脸色铁青!
砰!
一声闷响!木鸢的头部精准地撞击在日晷晷盘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凸起机括上!那机括受力,带动晷盘内部精巧的齿轮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哒”声!
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晷盘中央那根象征时间、纹丝不动的青铜晷针,竟在齿轮的牵引下,缓缓地、精准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最终,针尖的阴影,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晷盘外圈刻度上,一个用细小篆文标注的刻度点上——冬至!
地宫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木鸢体内齿轮因撞击而发出的、渐渐衰弱的“哒…哒…”声,以及青铜晷针归位后那极细微的金属颤音。
“冬…冬至?”一个寒门学子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晷盘,“今日…今日确是冬至啊!” 他猛地看向陈墨,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陈博士!此…此乃神技乎?!”
“非神技!”陈墨斩钉截铁,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此乃格物之理!此晷乃前朝巧匠所制,内置璇玑机关,可按节气自行微调晷针倾角,以求日影最准!然年久失修,机关锈死。我观其构造,知其力传于何处,只需以特定角度、特定力道击打此枢纽机括,便可震开锈结,使其复位!知其理,明其性,故能复其用!”
他拿起那只撞击后头部略有磨损的木鸢,高高举起,指向穹顶那浩瀚的宝石星图:“璇玑运转,星辰列张,自有其理!农耕稼穑,四时有序,自有其道!兵戈之利,城防之坚,亦有其基!此皆可格,可察,可度,可用!此非奇技淫巧,此乃经世致用之学!此乃墨翟先师所倡‘兴天下之利’之本!”
“一派胡言!”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炸响!
杨赐再也无法按捺,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带翻了身前的矮几!玉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竟生生断成两截!他须发戟张,脸色因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手指颤抖地指着台上的陈墨,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
“陈墨!你以匠人卑贱之身,妄解先贤经典,已是僭越!更以这等妖异木鸢、诡辩之言,蛊惑人心,动摇道统!什么格物致用?分明是离经叛道!是毁我华夏千年圣教根基!此等奇技淫巧,与那祸乱宫闱的太平道妖术何异?!长此以往,人皆舍仁义而逐机巧,弃诗书而弄斧斤,纲常沦丧,国将不国!陛下!”他猛地转向一直沉默端坐于主位阴影中的刘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嘶声力竭:
“臣杨赐泣血恳请陛下!诛此妖人!焚此邪器!禁绝此等祸乱之学!以正视听,以安天下士人之心,以卫我儒家道统不坠啊陛下!” 老泪纵横,字字泣血,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带着一种末日般的悲怆。
地宫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沉重的压力让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卢植眉头紧锁,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蔡邕看着地上断裂的玉笏,又看看杨赐悲愤扭曲的脸,长长叹息一声,摇了摇头。皇甫嵩的手已经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目光如电,在杨赐和那几个面露激愤之色的儒生身上扫过。寒门学子和党人遗老们则噤若寒蝉,脸色煞白。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阴影中的御座上。
就在这时——
踏!踏!踏!
一阵沉重、整齐、带着金铁交鸣之音的脚步声,如同鼓点般由远及近,穿透地宫厚重的青铜门,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是大队披甲军士在雪地中急行军的步伐!步调整齐划一,带着冰冷的肃杀之气,迅速逼近!
秘阁入口处守卫的羽林军似乎有了些骚动,随即被更严厉的呵斥压下。
脚步声在秘阁入口的青铜大门外戛然而止。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杨赐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一僵。连皇甫嵩都露出了一丝惊疑。
阴影中,一直沉默的刘宏,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跪地泣血的杨赐,也没有看台上脸色愈发苍白的陈墨。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常服在幽暗的光线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的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的心跳上。他走下主位,径直走向石台边缘那座刚刚被木鸢“唤醒”的青铜日晷。
在无数道惊疑、恐惧、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刘宏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晷盘上那根精准指向“冬至”刻度的青铜晷针。指尖在晷针末端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凸起处停留——那是一个刻痕极浅的图案:规与矩相交叠的墨家徽记。
“格物…致用…”刘宏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金石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地宫中,压过了门外隐隐传来的甲胄摩擦声。“好一个‘格物致用’。”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寒星,扫过台下跪伏的杨赐,扫过那些面色惨白的儒生,扫过惊疑不定的蔡邕、沉凝的卢植、紧握刀柄的皇甫嵩,最后落在台上臂染鲜血、却挺直脊梁的陈墨身上。
“传旨。”刘宏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力。
“即日起,于太学设‘算学科’、‘匠作科’!凡通晓数术、明辨物理、精于工造者,经课试新法,优异者,授官同于‘孝廉’!秩禄、迁转,一体视之!”
“卢卿。”
“臣在!”卢植立刻起身,躬身应道。
“由你领秘阁诸博士,详拟课试章程。蔡卿,”刘宏目光转向蔡邕,“将陈博士今日所讲‘格物致用’之理,连同墨翟先师《墨经》精要,录于石经之侧!朕要让天下人看看,何谓‘兴天下之利’!”
“陛下!不可啊陛下!”杨赐猛地抬起头,额头一片乌青血印,老泪纵横,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哀鸣,“此令若行,圣人之学危矣!礼崩乐坏就在眼前啊陛下!”
那几个儒生也激动地想要起身附和,却被皇甫嵩冰冷如刀的目光硬生生逼了回去。
刘宏看都没看杨赐,他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和漫天风雪,投向了更遥远的地方。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杨卿,”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更改的事实,“天下大利,在耕战,在百工,在星辰运转不息的道理里。不在…清谈空言之中。”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杨赐和所有守旧者的心上:
“此令,非议者,以‘沮格新政、惑乱朝纲’论!”
轰!
如同惊雷在秘阁内炸响!杨赐身体剧震,猛地瘫软在地,眼神涣散,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绝望的死灰。那几个儒生更是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喏!臣等领旨!”卢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巨浪,躬身应命,声音沉稳有力。
蔡邕神色复杂,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杨赐,又看了看台上眼神炽热的陈墨,最终长长一揖:“老臣…遵旨。”
“皇甫将军。”
“末将在!”
“秘阁防卫,再加一倍。闲杂人等,擅闯者,”刘宏的目光冷冷扫过地上如泥的杨赐,“格杀勿论。”
“末将遵命!”皇甫嵩抱拳,甲叶铿锵,杀气凛然。
旨意已下,乾坤初定。刘宏不再多言,转身,玄色的袍袖拂过冰冷的日晷基座,身影重新没入主位的阴影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地宫内,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和杨赐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陈墨依旧站在木台上,臂膀的伤口在激动和寒意下隐隐作痛。他看着台下失魂落魄的杨赐,看着那些惊惧的面孔,看着卢植和蔡邕复杂的神色,看着阴影中那位年轻帝王模糊却坚定的身影。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与彻骨的寒意同时在胸中激荡。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他所代表的“小道”,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退路。
他下意识地想去扶一下有些眩晕的额头,左手微微一动。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坠地声。
一枚边缘带着新鲜血渍、沾着些许机油污垢、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黄铜齿轮,从他宽大袖袋的破损处悄然滑落,掉在冰冷的石台上,蹦跳了几下,最终静止在日晷投下的一道狭长阴影边缘。
齿轮上细密的齿牙,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