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正月刚过,洛阳城还沉浸在北邙“白鳞祥瑞”带来的虚假安宁里。宫墙内外,积雪初融,檐角滴滴答答的水声敲打着青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残雪清冽的气息。然而这丝初春的暖意,却被南宫德阳殿上弥漫的死寂彻底冻结。
“陛下!三辅八百里加急!” 传令的羽林郎几乎是扑进殿门,甲叶撞击地面的声音刺耳而突兀。他风尘仆仆,嘴唇干裂渗血,身上那件代表加急军情的赤色号衣被汗水、泥泞和不知名的污渍浸透,早已看不出本色。他高举着一卷裹着黑牛角的竹筒,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绝望与惊惶:“关中…关中大蝗!遮天蔽日!麦苗啃噬殆尽…灾民…灾民已聚啸华阴!恐…恐生大变!”
“蝗灾?!”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刚刚还在为开春祭祀、祥瑞封赏等琐事争论不休的公卿大臣们,瞬间脸色煞白。前年的地震,去岁的雪灾,瘟疫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这铺天盖地的蝗虫,无疑是压向这摇摇欲坠帝国脊梁的又一记重锤!
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刘宏,玄色朝服衬得他面沉如水。他并未看那跪地的信使,目光平静地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子,最后落在御座右前方那身醒目的紫绶貂珰上——中常侍曹节。
曹节白胖的脸上毫无惊色,反而浮起一丝早有预料般的、悲天悯人的叹息。他整了整衣袖,出列一步,对着刘宏深深一揖,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陛下勿忧!此乃天象轮转之常理,亦是我大汉洪福齐天之兆啊!”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哦?洪福?” 刘宏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正是!” 曹节挺直腰板,细长的眼睛扫过殿内惶惶不安的群臣,朗声道,“陛下请想,北邙灵蛇献瑞,此乃真龙护国,天命所归!然天道运行,阴阳相济。祥瑞现世,必有微瑕以应之。此蝗灾,便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瑕’!此乃上天考验陛下仁德,考验我朝臣工忠勤!只要陛下颁下德音,开仓赈济,臣等戮力同心,必能使灾民感沐天恩,蝗祸自消!此灾过后,关中沃野,必是五谷丰登,远胜往昔!此乃‘祥瑞余泽’,化戾气为祥和之象也!” 他侃侃而谈,将一场灭顶之灾轻描淡写地扭曲成了上天考验和祥瑞的附属品。
殿内死寂。一些老臣眉头紧锁,嘴唇翕动,显然对这番荒谬绝伦的“祥瑞余泽论”嗤之以鼻,但看着曹节那副笃定从容、深得圣心的模样,又瞥见御座上沉默的少年天子,终究是将到了嘴边的驳斥咽了回去。更多的官员则是面露茫然和一丝病态的希冀,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宁愿相信这荒诞的安慰。
刘宏静静地看着曹节表演,看着他如何用华丽的辞藻和“天命”的幌子,试图粉饰这即将吞噬关中的惨剧。他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鎏金龙头。袖袍深处,一封刚刚由影驿秘密送入、还带着北邙山阴冷土腥气的薄薄纸卷,正紧贴着他的手腕。那上面,史阿用最简练的暗语勾勒出的图景,远比殿前信使嘶哑的呼喊更加冰冷、更加狰狞。
“曹常侍高论。” 刘宏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祥瑞余泽,化戾为祥…但愿如卿所言。” 他微微侧首,对阶下仍跪着、面无人色的信使道:“详细报来。”
信使如蒙大赦,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描述起那地狱般的景象:腊月里关中便暖得反常,开春后更是燥热无雨。先是零星的飞蝗啃食田埂野草,无人重视。不过旬日,不知从何处涌来无边无际的虫云,如同巨大的、翻滚的、带着嗡嗡死咒的黄褐色幕布,遮住了太阳!所过之处,沙沙声如同暴雨,眨眼间,刚抽出嫩绿穗头的麦苗便被啃噬得只剩光秃秃的杆子!树叶、树皮、甚至农户晾晒的衣物都被咬穿!饥饿的灾民起初扑打,用火烧,用土埋,但面对这仿佛无穷无尽的虫潮,一切抵抗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华阴、郑县已有小股流民啸聚,冲击县衙粮仓…
随着信使的描述,殿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压抑,连曹节脸上那故作镇定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刘宏却始终面无表情,只是当信使提到“虫云中有异色飞蝗,或黑或白,黑者嗜麦,白者…竟聚于新坟之上,啃噬裹尸草席!”时,他的指尖在袖中那封密报上,重重划过“白蝗食尸”四个冰冷的暗语。
“够了。” 刘宏打断了信使带着哭腔的叙述,声音不高,却让殿内嗡嗡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着大司农即刻开常平仓,调拨粮秣,由左中郎将皇甫嵩持节,速赴三辅,督抚赈灾,弹压乱民。”
“陛下圣明!” 群臣连忙躬身。
曹节也顺势道:“陛下仁德!老奴愿捐俸禄百石,以助赈济!” 几个依附他的官员也纷纷出列表示捐输。
刘宏的目光掠过曹节那张看似慷慨激昂的脸,嘴角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冷峭。他站起身:“退朝。”
温室殿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的纷扰,炭火驱散了早春的寒意,却驱不散刘宏眉宇间凝结的冰霜。他褪下繁复的朝服,只着一件素色深衣,快步走到御案前。案上,那封来自史阿的密报已被展开。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史阿那刀刻斧凿般冷硬的笔迹勾勒出的几幅图景:
第一幅:粗糙的炭笔速写。无数扭曲的、带着锯齿状口器的蝗虫,密密麻麻,如同翻滚的墨云,下方是枯槁绝望的农人仰天哭嚎。图旁小字标注: “腊月暖,春无雨,蝗自河东起,旬日蔽三辅。”
第二幅:更为细致。画面主体是两只被放大的蝗虫。一只通体漆黑,油亮狰狞,正死死抱住一株麦穗疯狂啃噬;另一只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白色,甲壳黯淡,复眼浑浊,它趴伏在一处新翻的、冻土未化的坟茔上,口器深深扎入裹尸的破烂草席!图旁标注:“黑蝗嗜青苗,其害烈;白蝗腐肉,尤嗜新丧,疑携秽毒。所见新坟,裹席十不存一。”
第三幅:简单的路线图。一条粗重的箭头,从河东郡(标注“蝗源?”)向西,贯穿整个关中平原,直指长安,箭头末端虚虚指向东南——洛阳的方向!旁注:“虫群西向,然风起东南时,小股白蝗有折返东飞之兆!恐随风入司隶!”
最后一行字,力透纸背,带着浓重的警示:
“白蝗所聚之地,灾民疫病骤增!发热、呕泄、红斑再现!疑其口器爪牙携尸瘟之毒!三辅恐非仅饥馑之灾!陛下速断!”
刘宏的手指重重按在“尸瘟之毒”四个字上,骨节泛白。袖中那片冰冷的蛇鳞仿佛又在隐隐发烫。北邙山洞穴里那三具布满红斑的囚尸,城西穷阴里暴毙的一家,还有这啃噬尸骸、传播疫毒的白蝗…一条由“祥瑞”牵引出的、无形的死亡锁链,正借着天灾的东风,悄然勒向洛阳的咽喉!
“来人!” 刘宏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
一名内侍无声而迅疾地出现在殿角阴影里。
“传陈墨!立刻!马上!”
匠作监深处,一座临时用巨大木料和厚麻布搭建起来的工棚内,灯火通明,敲打声、锯木声、呼喝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料、桐油和汗水的味道。这里原本是堆放“祥瑞”善后物料的地方——那巨大的沉香木笼被拆解,华贵的明黄锦缎被弃置一旁,此刻却成了与时间赛跑的战场。
陈墨站在工棚中央,脸上沾着几道黑灰,眼睛却亮得惊人,不见丝毫疲惫。他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墨迹淋漓的麻纸图样。图样上画的并非精妙的机关巧器,而是一种结构相对简单、却透着实用力量的器械——捕蝗风车。
“再快些!榫卯要对准!扇叶蒙布要绷紧!刷桐油!多刷一遍!” 陈墨的声音带着嘶哑,却异常清晰有力,压过了工棚内的嘈杂。他亲自操起一柄沉重的木槌,对着一个刚组装好的巨大框架的关节处狠狠敲击加固。那框架由坚韧的毛竹搭成主体,形似一个巨大的、放倒的“风”字。顶部是一个由轻薄木片和细密麻布绷成的巨大扇叶轮盘,轮盘中心连接着一根粗壮的主轴,主轴下方延伸出数根略细的传动杆,连接着底部一个同样由麻布围成的、漏斗状的巨大“集虫袋”。
这是刘宏在接到史阿密报后,连夜召见陈墨,口述其意的“捕蝗利器”。原理并不复杂:利用关中平原常有的风力,驱动顶部的扇叶轮盘高速旋转,产生强大的向心力涡流,将低空飞行的蝗虫强行吸入下方的集虫袋。轮盘边缘还设计有可以加挂的、浸过特殊驱虫药水(由太医院紧急调配)的麻布条,进一步扰乱虫群。
没有超越时代的金属齿轮,没有精密的轴承。所有的材料都是最寻常的竹、木、麻绳、厚麻布和桐油。结构简单到任何一个熟练的木匠都能看懂并复制。关键在于——数量!速度!
“大人!竹料不够了!” 一个满头大汗的匠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拆!” 陈墨头也不抬,手中的木槌指向工棚角落里那堆拆解下来的、散发着沉香气味的巨大笼木,“把那些没用的木头,全给老子劈了做扇骨!”
匠人一愣,看着那曾经象征无上祥瑞、如今被弃如敝履的沉香木料,咬了咬牙:“诺!” 转身招呼人手,抡起斧头就砍向那些曾经价值千金的木料。沉重的斧凿声加入了工棚的喧嚣,带着一种砸碎虚妄的决绝。
“刷桐油的!手脚麻利点!布要浸透!干了才够韧!” 陈墨又转向另一边。十几个匠人正将大匹大匹的厚麻布浸入散发着浓烈气味的桐油桶中,反复揉搓,确保每一根纤维都吸饱油料,再捞出沥干。浸透桐油的麻布不仅坚韧不易破,更能一定程度隔绝蝗虫那带着秽毒的口器爪牙。
“传动杆的牛皮索!勒紧!再紧一分!要能吃住大力!” 陈墨的声音在工棚里回荡,如同不知疲倦的鼓点。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在沾满木屑油污的衣襟上砸出深色的印记。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快!更快!在那些啃噬尸骸、携带疫毒的白蝗被东南风吹入司隶之前,在那些饥饿绝望的流民彻底冲垮关中的秩序之前,把这些风车造出来,送到皇甫嵩的手里!
就在这时,工棚厚重的麻布门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夜风卷着寒意灌入。一名影卫打扮的人影快步走到陈墨身边,低声急促地说了几句,同时递上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小包。
陈墨眼神一凛,立刻放下木槌,接过油布包,走到角落一处相对安静的灯下,迅速打开。里面是几片东西:一片是灰白色的、带着锯齿状边缘的虫翼碎片,触手坚硬冰冷;另一片则是某种昆虫的节肢断口,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断口处还沾着一点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污迹;最后是一小撮带着冰碴的泥土,泥土里混杂着细小的、灰白色的虫卵!
油布内衬上,用炭笔潦草地写着一行暗语:“白蝗遗蜕于新坟,卵藏冻土下,遇暖即孵。其毒深植,恐难绝。”
陈墨捏起那片灰白色的虫翼碎片,凑近灯火。灯光下,碎片边缘那细密的锯齿闪着微光,更触目的是,在那灰白色的甲壳表面,竟附着着一些极其微小的、暗红色的斑点!如同干涸的血痂!
寒意瞬间从陈墨的脚底板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望向工棚外漆黑的夜空。东南风正呜呜地吹过宫阙的飞檐,卷起地上的残雪。
“快!” 陈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是一丝惊惧,“所有做好的风车,轮盘边缘!立刻!加挂驱虫药布!药量加倍!不!加三倍!快!”
他抓起那撮混着虫卵的冻土,手指用力收紧,冰碴刺入掌心也浑然不觉。目光死死盯着灯火下那片灰白虫翼上刺目的暗红斑点。
“还有…” 他转向身边一个负责浸布的心腹匠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硬,“去太医院,再要二十斤生石灰,十斤雄黄粉!混进刷轮盘骨架的桐油里!快去!”
匠人被他眼中的厉色所慑,不敢多问,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陈墨再次低头,看着手中那片来自关中新坟、沾着不祥斑点的白蝗残翼。工棚内热火朝天的敲打声、锯木声、匠人们的号子声,仿佛都离他远去。他仿佛看到了渭水两岸解冻的田野下,无数灰白色的虫卵正在温暖的泥土深处蠢蠢欲动,贪婪地汲取着腐尸的养分;看到了那些啃噬过尸骸、口器爪牙沾满尸瘟毒菌的白蝗,正随着越来越盛的东南风,如同不散的阴魂,振动着翅膀,铺天盖地地朝着尚未从地震和瘟疫中喘过气来的洛阳城,席卷而来!
他猛地将那片残翼攥紧在手心,尖锐的锯齿边缘刺破了皮肤,一丝殷红渗出,混着虫翼上那暗红的斑点,显得格外诡异。
“不够…” 陈墨盯着掌心那点混合的血迹与污迹,喃喃自语,眼中跳动着疯狂的光芒,“光靠风车…挡不住那些东西!得…得加点别的‘料’!”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工棚深处那堆正在被劈砍的沉香木料,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视着,最终落在一堆刚被劈开、散发着奇异香气的暗红色木芯上。
“把这些!” 陈墨指着那些暗红色的沉香木芯,对负责劈砍的匠人吼道,“全部碾成最细的粉末!立刻!马上!我有大用!”
匠人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陈墨眼中那近乎偏执的疯狂让他们不敢怠慢,立刻抡起碾槽和石臼。
陈墨则快步走到自己堆放工具和材料的角落,从一个锁着的木箱底层,小心翼翼地取出几个密封的陶罐。揭开泥封,一股浓烈刺鼻、带着硫磺和硝石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是他按照刘宏早先模糊的提示,秘密试验了无数次,才勉强稳定下来、威力极其有限、主要用于发烟和纵火的原始“猛火药剂”的粗制粉末。
他眼神锐利如刀,看着匠人们将那些价值连城的沉香木芯一点点捣成细密的暗红色粉末,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几罐危险的黑灰色粉末。一个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
“用猛火药粉的烟和火,驱散虫云?不…太危险,范围太小…”
“沉香粉…香气浓郁,或许能干扰蝗虫?”
“混合!把猛火药粉、沉香粉、还有太医院配的驱虫药粉…全部混合!” 陈墨眼中精光爆射,“用特制的薄棉布包成拳头大的药包!固定在风车集虫袋的最深处!风车转动吸力最强时,用引线点燃药包!不求炸,只求烟!又毒又香又呛的浓烟!从风车肚子里喷出来!”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脸上因激动和疲惫泛起的潮红更盛。这不再是单纯的捕虫工具,而是成了对抗那无形瘟毒的第一道防线!他要让这些旋转的风车,在吞噬蝗虫的同时,喷吐出致命的药烟,净化那些来自坟茔的污秽!
“来人!拿厚棉布!还有引火绒!快!” 陈墨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整个工棚如同一个被抽打得更快的陀螺,运转到了极限。锯木声、敲打声、碾磨声、匠人们奔跑呼喊声、桐油刺鼻的气味、沉香奇异的香气、硫磺硝石的呛人气息…混合成一股充满铁与火、汗与希望、绝望与疯狂的气息,在这寒冷的春夜里,从南宫匠作监深处弥漫开来,顽强地对抗着从西北方席卷而来的死亡阴云。
长安以西,渭水之滨。
残阳如血,将浑浊的渭水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本该是万物复苏、麦苗青青的时节,目光所及,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枯黄与死寂。大地像是被剃光了毛发,只剩下光秃秃的、被无数虫足践踏得板结龟裂的泥土。偶尔有几株幸存的野草,也如同孤魂野鬼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虫尸腐败、植物汁液发酵以及某种更深沉绝望的气息。
左中郎将皇甫嵩一身戎装,外罩半旧皮甲,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驻马于一处高坡之上。他身后是数千名疲惫不堪却眼神坚毅的北军士卒,正在一片相对开阔的、被提前清理焚烧过的土地上,紧张地架设着刚刚从洛阳日夜兼程运抵的第一批捕蝗风车。
这些高达两丈有余的竹木器械,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巨人,在血色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巨大的扇叶轮盘在晚风中微微晃动,发出嘎吱的轻响。漏斗状的集虫袋如同怪兽张开的口器,对着西方——蝗群最可能袭来的方向。
“将军,都架好了!一共三十七架!” 一名校尉策马奔来,脸上混杂着尘土和忧虑,“只是…这风车,真能挡住那些…那些鬼东西?” 他想起了前几日目睹的恐怖景象:铺天盖地的虫云,以及虫云中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灰白色的、专门扑向新坟的飞蝗。
皇甫嵩没有回答,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西边天际。那里,一片低沉的、翻滚着的、比暮色更浓重的黄褐色阴云,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态势,吞噬着最后一线残阳的光亮。
嗡嗡嗡……
一种低沉、密集、如同千万张砂纸同时摩擦的恐怖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如同死神的低语,压过了渭水的呜咽,压过了士兵们紧张的呼吸!
“来了!” 有人失声惊呼。
那片翻滚的“阴云”近了!不再是天边的景象,而是化作了遮天蔽日的实体!无数只振动的翅膀汇聚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声浪!无数的复眼在暮色中反射着冰冷诡异的光点!如同翻滚的、活着的泥石流,带着毁灭一切生机的气息,朝着风车阵列,朝着高坡上严阵以待的军队,朝着更东方的长安、洛阳,汹涌扑来!
“点火!准备——!” 皇甫嵩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了令人窒息的恐惧!
高坡上,数十支火把被同时点燃!橘红色的火焰在暮色中跳动,映亮了一张张紧张而坚毅的脸庞。士兵们两人一组,死死扶住风车巨大的基座,另两人则紧盯着风车集虫袋深处那特制的、混合了猛火药粉、沉香粉和驱虫药的棉布药包,手中紧握着点燃的火折!
风,骤然大了!
呜——!
带着哨音的东南风,猛地灌满了风车顶部的巨大扇叶!
嘎吱…嘎吱…嘎吱吱吱——!
数十架风车顶部的轮盘,在狂风的推动下,由慢到快,疯狂地旋转起来!坚韧的麻布扇叶撕裂空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呼啸!轮盘越转越快,带起的强大气流在风车前方形成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旋转的涡流!
如同数十个无形的、贪婪的漩涡巨口,猛然张开在蝗群扑来的路径上!
嗡嗡嗡——!
狂暴的虫云一头撞进了这无形的漩涡力场!冲在最前面的黑褐色飞蝗,如同被一只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攫住,身不由己地被那强大的吸力扯离了虫群的主流,打着旋儿,发出绝望的嘶鸣,被一股脑地拽向下方那黑洞洞的集虫袋口!
沙沙沙沙——!
如同暴雨击打芭蕉叶!无数蝗虫被吸入集虫袋,撞击在坚韧的、浸满桐油的麻布内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密集声响!集虫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鼓胀起来!
“成了!风车吸住它们了!” 高坡上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
皇甫嵩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这来自洛阳的奇器,果然有效!
然而,这欢呼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皇甫嵩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他锐利的目光穿透渐渐昏暗的光线,死死盯住那依旧翻滚汹涌、似乎并未因风车吸力而明显减少的庞大虫群核心!
在那里!在那些被风车疯狂吞噬的黑褐色蝗虫洪流之后,一片更加诡异、更加令人心悸的“云”出现了!
它们飞得似乎略低一些,速度也稍慢,振翅的声音更加沉闷,如同无数破旧的皮革在摩擦。它们的颜色是死气沉沉的灰白,在暮色中如同飘荡的裹尸布碎片!它们对前方被风车吸走的同类熟视无睹,对那旋转的涡流似乎也并无太大反应。它们的目标异常明确——绕过风车阵列,扑向风车后方那片被士兵们清理焚烧过的开阔地边缘!那里,有几座被遗漏的、小小的、新堆起的坟茔!那是前几日死于饥饿或混乱的流民,草草掩埋之所!
灰白色的虫云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食尸鬼,发出更加低沉、更加贪婪的嗡鸣,无视风车的吸力,坚定不移地朝着那几座新坟俯冲下去!
“白蝗!是那些白蝗!” 恐惧的尖叫在士兵中炸开!
“放药烟!快放药烟!” 皇甫嵩目眦欲裂,厉声咆哮!
“点火!放烟——!”
早已准备好的士兵们,立刻将手中的火折,狠狠戳向集虫袋深处那特制的药包引线!
嗤嗤嗤——!
引线急速燃烧!眨眼间!
砰!砰!砰!砰!
一连串沉闷的、如同湿柴爆裂的响声从数十架风车的集虫袋深处炸开!并非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瞬间喷涌出大量浓稠的、灰白色的、带着刺鼻硫磺硝石味、浓烈奇异的沉香气以及辛辣刺眼药味的混合浓烟!
浓烟被风车内部强大的旋转气流搅动、喷吐出来!如同数十条灰白色的毒龙,在风车阵列前方翻滚、弥漫、交织!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浓烟,果然起到了作用!
扑向新坟的那股灰白色虫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带着毒刺的墙壁,瞬间陷入了混乱!灰白色的飞蝗在浓烟中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如同被滚油泼中,疯狂地振翅乱窜,互相碰撞!浓烟有效地阻滞了它们扑向坟茔的势头!
“好!” 士兵们再次爆发出欢呼!
皇甫嵩也稍稍松了口气。这浓烟,果然能克制这些邪门的白蝗!
然而,就在这胜利似乎唾手可得的时刻——
异变陡生!
一阵更加猛烈、方向更加诡异的旋风,毫无征兆地贴着地面卷起!这股风来得极其刁钻,并非持续的东南风,而是打着旋儿,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呼——!
旋风如同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风车阵列喷吐出的浓烟屏障上!
灰白色的浓烟被这突如其来的怪风猛地搅乱、撕裂、甚至…倒卷而回!
浓烟失去了屏障作用,反而被旋风裹挟着,一部分扑向了严阵以待的北军士兵!
“咳咳咳!” “我的眼睛!” “好呛!” 猝不及防的士兵们被这倒卷的、辛辣刺鼻的浓烟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咳嗽,阵型顿时出现混乱。
更致命的是,那股被浓烟暂时阻滞的灰白色虫云,在旋风的“帮助”下,竟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恶鬼,发出更加兴奋和贪婪的嗡鸣,绕开了浓烟覆盖的核心区域,兵分两路!一路依旧扑向那几座新坟,另一路则借着风势,如同灰色的幽灵,竟朝着风车阵列侧后方、防守相对薄弱的区域,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轮廓,急速掠去!
“拦住它们!放箭!快放箭!” 皇甫嵩的怒吼在混乱的咳嗽声和蝗虫的嗡鸣中响起,带着一丝惊怒!
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向那灰白色的虫云,如同泥牛入海,收效甚微。更多的士兵被浓烟所扰,动作迟缓。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黑暗如同巨大的幕布,迅速笼罩了渭水两岸。
皇甫嵩勒马立于高坡,眼睁睁看着那几座新坟在灰白色虫云的覆盖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啃噬声,裹尸的草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更看着另一股灰白色的洪流,如同死亡的潮汐,悄无声息地漫过了风车阵列的侧翼,消失在通往东方村落和更远处长安、洛阳方向的沉沉黑暗之中!
风中,除了残留的硝石硫磺味、沉香气和药味,似乎还隐隐传来一种…更加阴冷、更加不祥的、如同腐肉在暖泥中发酵的甜腥气息。
黑暗彻底吞没了一切。只有风车巨大的轮盘还在惯性下发出嘎吱嘎吱的空转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喘息。集虫袋里塞满了黑褐色的蝗虫尸体,沉甸甸地垂着。而那片灰白色的死亡之云,已然突破了第一道防线,带着来自坟茔的污秽与不祥,朝着帝国的心脏,无声潜行。
皇甫嵩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马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望向东方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能看到无数灰白色的虫卵,正在温暖的、饱含腐殖质的冻土深处,贪婪地汲取着养分,蠢蠢欲动。一股寒意,比这初春的夜风更刺骨,瞬间穿透了他的铁甲,直抵心脏。
“传令…”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点燃烽燧!最高级警讯!洛阳…恐有大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