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重!无尽的黑暗裹挟着刺鼻的烟火焦糊味扑面而来!刘宏抱着冰冷的青铜匣,如同坠入无底深渊,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心脏濒临爆裂的狂跳!老匠人点燃的焚天之火,张让那毒蛇般的嘶吼,璇玑仪上被黑气侵蚀的帝星……所有画面在急速下坠的眩晕中疯狂闪烁、撕裂!
“噗通!”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未传来。他重重摔落在一片冰冷、粘稠、散发着浓重腥臭和淤泥腐败气息的液体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呛了好几口污浊腥臭的泥水。
污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透骨的寒意和窒息感!
刘宏挣扎着从污水中冒出头,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嘴里的污泥。他抹了一把脸,勉强睁开被污水和泪水糊住的眼睛。
微弱的光线,从上方极高处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口透下,如同遥远的星光,勉强勾勒出四周的景象。
这是一条极其狭窄、蜿蜒的地下暗渠!渠壁是粗糙的夯土和碎石,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水垢。浑浊腥臭的污水几乎没过他的胸口,冰冷刺骨,缓缓流淌。空气污浊不堪,充满了腐烂和铁锈的味道。头顶那点微光,正是他坠落下来的密道出口,此刻正被浓重的烟雾和火光笼罩,隐约还能听到上方地宫中传来的、被水层和土层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咆哮与混乱。
老匠人……用焚身之火,为他打开了这条最后的生路!
冰冷的污水刺激着刘宏小腿上被哑奴棱刺划破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他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死死抱着怀中那个奇迹般没有脱手的青铜匣,匣身沾满了污泥,但缝隙中已不再有金光透出,只有冰冷的死寂。璇玑遗册!老匠人以命相托的遗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不能停留!张让一旦扑灭地宫之火,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查这条密道!必须立刻离开!
刘宏强忍着刺骨的寒冷和伤口的剧痛,借着上方洞口透下的微弱天光(那火光似乎正在减弱),艰难地在齐胸深的污水中跋涉。水流冰冷而粘稠,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淤泥和水下未知的杂物不断绊住他的脚。青铜匣沉重异常,几乎要将他拖入水底。
他咬紧牙关,凭着直觉和求生的欲望,沿着水流的方向,在狭窄、曲折、如同迷宫般的黑暗水道中摸索前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尽的寒冷、黑暗、腐臭和跋涉的艰难。伤口在污水的浸泡下开始麻木,意识也因寒冷和失血而变得有些模糊。
不知跋涉了多久,就在刘宏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向下沉沦时——
前方!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上方火光的、清冷的白色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隐约透了过来!
有出口!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刘宏精神一振,奋力朝着那点微光挣扎前行。水流似乎变得湍急了些,推着他向前。转过一个近乎直角的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狭窄的水道在此汇入一条更加宽阔、水流也更加迅疾的地下暗河!而那条暗河的侧上方,距离水面约莫半丈高的地方,赫然是一个被坍塌的巨石半掩着的、约莫一人高的拱形出口!清冷的月光,如同银纱般从巨石与洞壁的缝隙间流淌下来,照亮了洞口附近翻涌的水花!
出口!通向外界!
刘宏心中狂喜!他奋力游到那拱形出口下方,仰头望去。出口被一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青石堵住大半,只留下一个狭窄的、需要侧身才能挤过的缝隙。湍急的河水拍打着巨石,发出哗哗的声响。
他必须爬上去!从那缝隙挤出去!
刘宏将沉重的青铜匣用汗巾再次捆在背上,深吸一口气,忍着刺骨的寒冷和伤口的剧痛,开始在湿滑、布满青苔的洞壁上寻找攀爬的支点。手指抠进冰冷的石缝,脚蹬着水下的凸起,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挪动。
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击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重新拖回深渊。有好几次,他脚下打滑,险些坠落,全靠死死抠住石缝才稳住身形。伤口被冰冷的河水反复冲刷,疼痛变得麻木,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侵蚀骨髓的寒意。
终于!他攀上了巨石下方一块狭窄的平台!距离那透入月光的缝隙,仅一步之遥!
他喘息着,背靠着冰冷的巨石,短暂地恢复体力。月光透过缝隙,洒在他沾满污泥、冻得青紫的脸上。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条吞噬了光明、只剩下无尽黑暗的来路,眼中闪过一丝刻骨的悲痛和决绝。
老匠人……璇玑……帝星……
他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解开背上的青铜匣,将沉重的匣子先从那狭窄的缝隙中推了出去。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侧着身体,如同挤过生死之门般,一点一点地从那巨石与洞壁的缝隙中,艰难地向外挤去!
粗糙的岩石棱角刮擦着单薄的衣衫和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疼痛。冰冷的夜风从缝隙外倒灌进来,吹得他浑身一激灵。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外一挣!
“噗通!”
身体狼狈地摔落在冰冷的、带着露水的草地上!新鲜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猛地灌入肺叶,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月光毫无遮拦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四周的景象。
这里似乎是南宫宫墙之外,一处极其荒僻的角落。脚下是松软的泥土和茂密的荒草,不远处是黑黢黢的、仿佛蛰伏巨兽般的宫墙阴影。万籁俱寂,只有夜风吹拂荒草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禁梆子声。
出来了!终于逃出来了!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刘宏瘫软在冰冷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身体因寒冷和脱力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挣扎着爬过去,将那沾满污泥的青铜匣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靠在冰冷的宫墙阴影里,喘息稍定,目光落在怀中的青铜匣上。匣盖在刚才的挣扎和挤压中似乎松动了一些。老匠人以命相托的璇玑遗册……就在里面!
刘宏的心脏再次加速。他颤抖着伸出手,拂去匣盖缝隙的污泥,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撬动匣盖。这一次,没有机括声,没有金光,匣盖很轻易地就被他掀开了。
匣内没有预想中夺目的珍宝或复杂的星图投影。只有一卷东西。
一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约莫手臂粗细的……竹简!
竹简!
刘宏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沉甸甸的油布包,解开系绳,一层层剥开防水的油布。
里面,是十数片宽厚的、打磨光滑的暗青色竹简!竹简被坚韧的牛筋绳紧密编联,散发着一股陈年的竹香和淡淡的墨味。简片沉甸甸的,显然材质非凡。简面上,密密麻麻地书写着文字!不是汉隶!是更加古老、更加艰深、充满了金石气息的——秦篆!而且字迹极小,如同蚁足,却异常清晰有力!
刘宏的呼吸瞬间屏住!他强忍着激动,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向最前面几片竹简的开篇文字:
“璇玑遗册·墨守天工卷”
“非命承天,明鬼守道。观星定轨,制器格物。”
“卷一:枢机总纲·璇玑图说”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星图所引,枢机乃动……”
开篇寥寥数语,如同洪钟大吕,瞬间震撼了刘宏的灵魂!非命!明鬼!这是墨家核心思想!观星定轨,制器格物!这是将天文观测与机关制造完美结合的至高理念!璇玑……果然是墨家隐秘传承!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竹简上图文并茂,用极其精炼的秦篆和精确的线条图,阐述着璇玑星图的构成原理、与浑天仪的联动机制、以及如何通过观测星辰运转来校准和驱动璇玑仪,进而推演天机、甚至……引动天地之力!
其中,关于昨夜璇玑仪上呈现的“帝星蒙尘、客星犯主”的星象,遗册中也有明确记载,称之为“荧惑守心”之大凶变局,并详细推演了其预兆——主君王夭寿,国祚动荡,兵灾四起,天下板荡!时间……就在十年之内!
十年!黄巾之乱!汉室崩塌!一切都对上了!璇玑仪……竟真的能窥见未来一角?!
巨大的震撼如同电流般贯穿刘宏全身!他捧着这卷承载着惊世秘密和沉重预言的竹简,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遗册,是力量!是足以撬动未来的支点!但也是催命的符咒!一旦泄露,足以引来滔天杀劫!
就在刘宏心神激荡,沉浸在遗册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时——
南宫深处,靠近灵台方向,一座守卫森严的巍峨高台上。
大宦官曹节并未入睡。他身披一件华贵的玄色貂裘,站在灵台最高处,负手而立,阴沉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沉寂在夜色中的庞大宫阙。西苑的余烬早已熄灭,匠作监地宫的火光也已扑灭,但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和硫磺气息,以及张让方才狼狈回报的“地宫焚毁、老匠人自焚、秘宝线索断绝”的消息,如同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
璇玑!那能引动金光、甚至可能窥探天机的秘宝!竟被一个老匠人付之一炬?!他不信!那最后逃掉的小皇帝……还有那个诡异的木牍……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更深的不安,如同毒藤般缠绕着曹节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深邃的夜空。
今夜无月,星辰格外璀璨。自幼被送入宫廷,曹节也曾随侍过通晓天文的老宦官,略懂星象皮毛。他烦躁的目光在浩瀚的星空中漫无目的地扫视。
突然!
他的目光猛地凝固在北方天穹!
那里,象征着帝王居所、至高无上的紫微垣!原本应该明亮稳定、统领群星的紫微帝星(北极星),此刻竟显得异常暗淡!星光摇曳不定,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阴翳所笼罩!而在帝星的不远处,一颗平日里毫不起眼、此刻却散发着诡异暗红色光芒的星辰(火星,古称荧惑),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姿态,朝着帝星的方向……悄然逼近!
荧惑……守心?!
曹节虽然星象造诣不深,但这“荧惑守心”的凶兆之名,他却是如雷贯耳!这是主君王夭寿、国祚动荡、天下大乱的不祥之兆!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般瞬间从曹节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瞳孔因巨大的惊骇而急剧收缩!联想到今夜匠作监的异火、地宫的焚毁、还有那小皇帝身上种种难以解释的诡异……难道……难道这星象……是预兆?!
“不……不可能……”曹节下意识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嘶哑。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星象之说,虚无缥缈!定是巧合!定是那老匠人临死前施展的妖法,干扰了天象!
然而,那颗散发着不祥暗红光芒的荧惑星,在曹节的眼中,却仿佛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如同悬挂在紫微帝星旁的一颗……滴血的獠牙!那暗淡摇曳的帝星光芒,仿佛随时会被这血色獠牙彻底吞噬!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攫住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这恐惧,甚至超越了失去璇玑秘宝的愤怒!
他猛地转身,对着侍立在不远处、被主人阴鸷脸色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宦官,声音因极度的惊疑和不安而变得尖利扭曲:
“传令!即刻起,南宫宫禁提升至最高!各宫门加派双倍守卫!羽林卫十二时辰轮值!没有咱家的手令,任何人——包括宫里的耗子!都不许进出宫门一步!”
“还有!”曹节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立刻去请太史令!就说……咱家夜观天象,心有疑惑,请他速来灵台……为咱家……解惑!”
他再次猛地抬头,望向那颗依旧散发着不祥暗红光芒的荧惑星,眼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疑、贪婪,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恐惧。
天象异动,宫闱诡谲。这深宫的天……真的要变了么?
宫墙之外,荒草丛中。
刘宏抱着冰冷的青铜匣和那卷沉甸甸的《璇玑遗册》,蜷缩在冰冷的宫墙阴影里。清冷的月光洒在简片上,照亮了那些古老的秦篆。他逐字逐句地研读着,属于历史学者的灵魂在疯狂燃烧,与墨家那超越时代的智慧激烈碰撞。
当读到遗册最后几片竹简,关于匠作监内部构造、以及某个极其隐秘的“枢机秘库”的记载时,刘宏的目光猛地凝固!那秘库的位置……那开启的方法……竟与他昨夜在寝殿暗格中得到木牍后,木牍裂缝金箔所指示的、匠作监内那个废弃工棚的位置完全吻合!而且遗册中明确提到,秘库之中,藏有璇玑组织关于“百炼叠铸”、“强弩机括”、“水力传动”等核心机关术的原始图谱和关键模具!
原来如此!璇玑木牍的金箔图谱只是引子,真正的宝藏,藏在匠作监的秘库之中!老匠人守护的,不仅是浑天仪,更是这些足以改变时代的机械火种!
一股难以遏制的激动和渴望瞬间冲散了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必须回去!必须拿到那些图谱!那是他在这绝境中翻盘的唯一希望!趁着匠作监被大火焚毁、张让焦头烂额、曹节疑神疑鬼之际,混乱就是最好的掩护!
他小心翼翼地将竹简重新用油布包好,塞回青铜匣中。目光再次投向那巍峨森严、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南宫宫墙。宫墙之上,隐约可见比平日更加密集的巡弋灯火和甲胄反光。
曹节……果然加强了宫禁!如同铁桶一般!
刘宏的眉头死死锁紧。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密道?地宫出口已被大火焚毁,水道入口在宫内深处,且必定被张让严密封锁。
怎么办?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月光下冰冷的宫墙表面一寸寸扫过。夯土的纹理、砖石的缝隙、蔓生的藤蔓……
突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宫墙根下,一处被茂密荒草和藤蔓半遮掩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个极其隐蔽的、碗口大小的……排水孔洞?!
汉代宫墙必有完善的排水系统!
刘宏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潜行过去,拨开茂密的荒草和藤蔓。
一个用陶管构筑的、斜向下延伸的排水暗渠入口,赫然出现在眼前!入口被粗大的铁栅封住,但年深日久,铁栅早已锈蚀不堪,连接墙体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松动!而且铁栅的间隙……似乎……勉强能容一个瘦小的身体挤过?!
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在刘宏眼中骤然点燃!他伸出手,试探着用力晃动那锈迹斑斑的铁栅。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铁栅剧烈地晃动着,簌簌落下大片的铁锈!
有门!
刘宏眼中凶光一闪!他不再犹豫,将青铜匣再次捆在背上,双手死死抓住两根锈蚀得最严重的铁栅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外掰动!
“咯嘣!咯嘣!”
令人心悸的脆响接连响起!早已脆化的铁栅条,在刘宏拼尽全力的掰扯下,竟真的应声而断!
一个仅容瘦小身躯勉强挤过的狭窄通道,出现在眼前!通道内漆黑一片,散发着浓重的淤泥和污水沉淀后的陈腐气息。
生路!
刘宏没有丝毫犹豫,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缩到极限,不顾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锈蚀铁条尖锐的断口,如同钻入蛇穴的狸猫,朝着那未知的、充满恶臭的黑暗,义无反顾地钻了进去!
冰冷的污泥瞬间包裹了他。黑暗、狭窄、恶臭……但这一次,他心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青铜匣紧贴着脊背,冰冷而沉重,里面那卷《璇玑遗册》仿佛在无声地灼烧着他的灵魂。
匠作监!枢机秘库!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