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北宫德阳殿的重檐飞角在稀薄的月光下只余一片模糊而庞大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宫道两侧的石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几步见方的青石板路,更远处则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寒风穿过宫阙间的缝隙,发出呜呜的低啸,卷起零星雪沫,扑打在巡夜卫士冰冷的铁甲上。
曹节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大氅,在一众持戟卫士的簇拥下,沉默地行走在宫道上。他的脚步很沉,镶玉的官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连日来的心惊肉跳让他难以安寝,尤其是日食之后,那市井间愈传愈烈的童谣,那清流朝臣们毫不掩饰的敌意目光,还有陛下那看似平和却深不见底的态度,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绳索,慢慢绞紧他的脖颈。
他今夜亲自带队巡查,与其说是尽忠职守,不如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不安驱使。他总觉得,在这片过分寂静的黑暗里,似乎潜藏着某种他无法掌控的危险。
“都打起精神!”曹节的声音沙哑而严厉,打破沉寂,“尤其是各宫门、阙楼,给咱家盯紧了!若有任何异动,格杀勿论!”
“喏!”身旁的卫士长蹇硕沉声应道,这位身材魁梧、面容冷硬的西园军校尉,是曹节一手提拔的心腹,以手段狠辣着称。
队伍行至朱雀阙附近。这座高达十余丈的宫阙是南宫的南门标志,巍峨耸立,在夜色中宛如一座巨大的黑色山峦,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阙楼下守卫的羽林郎见到曹节仪仗,纷纷躬身行礼。
曹节停下脚步,仰起头,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座沉默的巨物。阙身由上好的青砖砌成,平整光滑,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一切似乎并无异状。
然而,就在他准备移开目光的刹那,心头莫名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窥视的感觉悄然爬上脊背。
他猛地再次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朱雀阙朝南的那一面高墙。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夜色依然浓重,阙楼高处的细节难以辨认。但曹节多年在权力场中搏杀练就的直觉,却疯狂地向他示警。
“火把!”他厉声喝道,声音因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而微微变调。
蹇硕立刻示意,几名卫士迅速将手中的长戟插在地上,解下腰间的牛角火炬,用火石点燃。噗噗几声,几团明亮的火焰骤然腾起,驱散了近前的黑暗,也将卫士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跳动不定。
更多的火把被点燃,汇聚起来的光芒勉强向上延伸,试图照亮那面高墙。
“再高点!往上照!”曹节的声音带着急促。
蹇硕一挥手,几名身手矫健的卫士迅速架起人梯,将火尽力举高。跳跃的光晕艰难地向上攀爬,勉强映亮了阙楼上方一大片区域。
就在火光摇曳着掠过阙楼中上部那面最为平整开阔的墙体时——
所有人,包括曹节在内,都像是被瞬间扼住了喉咙,呼吸骤停!
只见那原本光滑无比的青砖墙面上,赫然出现了六个巨大的、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墨色大字!
那字迹并非雕刻,更像是用什么巨大的“笔”蘸墨书写而成,墨色深浓,在火光下甚至隐隐反射着幽光,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字体古拙,仿佛带着某种来自远古的诅咒力量。
“赤——德——衰——” “玄——色——兴——”
曹节身边的几个小宦官下意识地跟着念出声,声音颤抖,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
念完之后,整个场面死一般的寂静。
唯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声。
“赤德衰…玄色兴…”曹节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脸色在火光照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是读过书、通晓谶纬之学的!赤德,代表炎汉火德!玄色,即黑色,代表水德!这谶语直白而恶毒——汉室火德将衰,将有属水德的新朝兴起!
这是最恶毒的诅咒!最骇人听闻的预言!
而且,这字迹…它怎么可能出现在那里?朱雀阙高达十几丈,墙面光滑如镜,飞鸟难栖,猿猴难攀!便是搭起云梯,也不可能在守阙卫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写下这六个巨字!
这不是人力所能为!
难道是…天谴?鬼神显灵?
这个念头如同最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曹节和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底,引发彻骨的寒意。
“鬼…是鬼写的!”一个小宦官终于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尖叫一声,手里的灯笼啪嗒掉在地上,瞬间熄灭。他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湿了一片。
这一声尖叫像是打破了某种魔咒,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卫士中迅速蔓延。所有人都惊恐地望着那高墙上的字迹,仿佛那墨黑的笔画随时会活过来,化作索命的厉鬼。有人开始下意识地后退,阵型变得混乱。
“闭嘴!慌什么!”曹节猛地一声暴喝,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试图稳住局面。但他自己宽大袖袍下的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六个字出现在这里的可怕含义!这比一万份奏疏弹劾、十万首童谣传播更具毁灭性!这是“天意”最直接的体现!
“蹇硕!”曹节猛地转向身旁的校尉,眼中闪过极度惊惧后的狠厉,“立刻带人上去!给咱家把这…把这妖言擦掉!立刻!马上!”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毁灭这证据!
蹇硕到底是军人,虽也心惊,但尚能维持镇定。他咬了咬牙,厉声命令手下:“架云梯!快!”
然而,朱雀阙实在太高了。宫中常用的云梯根本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卫士们慌乱地试图将云梯连接起来,但仓促之间,反而弄得叮当作响,效率低下。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曹节死死盯着那高墙上的字,脑子里飞速旋转。
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清流?那些腐儒绝无这等能力和胆量! 陛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深居宫中,如何能策划这等鬼神莫测之事? 难道…难道真是天意?
不!不可能!他曹节权势熏天,怎会遭天弃?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蹇硕派去绕到阙楼后方查看的卫士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脸上毫无人色,声音变调:“常、常侍!后…后面也有字!”
曹节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推开搀扶的人,跌跌撞撞地跟着那卫士跑到阙楼北面。
只见朝向北宫方向的墙面上,同样有着六个巨大的墨字,内容一般无二!
“赤德衰,玄色兴”!
这六个字,如同巨大的烙印,不仅烙在了冰冷的青砖上,更烙在了所有目睹者的心头上!
“擦掉!给咱家擦掉!”曹节像是疯了一样,指着墙面嘶吼,声音尖利得完全变了调。
有卫士试图用长戟的杆去捅刮,但根本够不着。试图抛掷杂物去撞击,也只是徒劳。那字迹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视着下方慌乱渺小的人群,仿佛在嘲笑着他们的无能。
……
几乎就在曹节发现阙楼异状的同时,温室殿内。
刘宏并未安寝。他披着一件常服,正站在窗边,望着朱雀阙的大致方向, 如同泥塑木雕。吕强垂手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将少年的身影拉得悠长而模糊。
时间一点点流逝,吕强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不安地蜷缩着。他知道陛下在等什么,也知道那件事一旦败露的后果。
突然,夜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骚动声,似乎还夹杂着隐隐的呼喊。
刘宏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黄门几乎是滚爬着进来,气喘吁吁,脸白如纸:“陛…陛下!不好了!朱雀阙…朱雀阙上…突然出现了…出现了…”
“出现了什么?”刘宏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
“字!好大的字!写着…写着‘赤德衰,玄色兴’!”小黄门的声音带着哭腔,“曹常侍他们…他们都快疯了!”
吕强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看向天子的背影。竟然…真的成功了?!
刘宏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释重负的波澜,旋即又被更深的幽暗所取代。
“更衣。”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朕要亲自去看看。”
“陛下!”吕强急忙上前,“此刻外面定然混乱,恐有不测…”
“正因混乱,朕才更要去看。”刘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天降谶语于宫阙,朕为天子,岂能不至?”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越发骚动混乱的黑暗,声音低沉下去,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某个并不在此地的人听。
“何况…朕也想亲眼看看,‘他’的手笔。”
吕强闻言,心中猛地一凛,不敢再劝,连忙招呼宫人进来为陛下更衣。
刘宏张开手臂,任由宫人伺候,目光却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个此刻或许正隐藏在某个阴暗角落、如同幽灵般的少年剑客——史阿。
还有那个在背后提供了这些“鬼神手段”的奇才——陈墨。
他们的任务完成了,而且完成得远超预期。
但他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这“天降”的谶语,是一把最锋利的双刃剑。它足以重创曹节,但也将他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何接住这“天意”,如何引导这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如何在这漩涡中最终获利…
少年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与年龄截然不符的冷静与谋算。
宫门外,脚步声、甲胄碰撞声、惊呼声正由远及近,显然越来越多的侍卫和闻讯赶来的官员正涌向朱雀阙。
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被这六个墨字彻底引爆。
而刘宏整理了一下衣冠,抬步,主动走向了那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