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南宫却非殿内早已灯火通明。
青铜仙鹤灯架上跳动的火焰,将群臣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绘有山海经异兽的壁面上,恍若鬼魅起舞。殿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状的压抑,百官垂首屏息,目光却不时瞟向殿外渐明的天际,又迅速收回,生怕被同僚察觉内心的不安。
今日,是太史令王立预言日食之期。
御座上,年方十五的刘宏看似慵懒地倚着凭几,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扶手上镶嵌的温润白玉。唯有侍立近旁、深知陛下习惯的老宦官吕强才看得出,那敲击的节奏远比平日急促——天子内心,绝不似表面这般平静。
刘宏的目光掠过丹陛之下。
太尉李咸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司徒桥玄须发微颤,似在强抑激动;司空刘矩则不时以袖拭额,不知是因殿内炭火太旺,还是心中焦灼。而位列百官之前的曹节,今日竟罕见地未着常服,而是披上了一袭紫绶朝服,腰环金印,冠冕整齐,仿佛不是来候天象,而是预备一场盛典。
刘宏嘴角几不可察地一勾。好个曹常侍,这是赌定了日食不至,太史令预言落空,便要借此发难,一举将“妖言惑众”的罪名扣在那些暗中非议宦官的清流头上?
“陛下。”曹节忽然出列,声若洪钟,打破了殿内死寂,“臣闻今日太史令预言有日食之异,然自光武中兴以来,凡天象示警,必因政有阙失。若今日天朗气清,日月昭彰,则可知当今圣天子在位,海内清平,而近日宫中流言、坊间诽谤,实为小人构煽,当严惩不贷!”
话音未落,几位御史台的官员便齐声附和:“曹常侍所言极是!天日昭昭,岂容诡言惑众?”
卢植立于中阶,眉峰紧蹙,正要出言反驳,却见御座上的少年天子轻轻抬手。
“曹常侍忠心可嘉。”刘宏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少年清朗,却又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然,天象幽微,岂是人力可妄断吉凶?太史令掌天文历算,恪尽职守,有所预言,亦是分内之事。纵今日无食,亦不过学艺不精,何来构煽之说?”
他语气平和,却将曹节那番夹枪带棒、意欲引向党争的言论,轻巧地拨回了“学术不精”的范畴。
曹节面色一沉,正要再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太史令王立,在两名灵台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奔入殿中。他发冠歪斜,官袍上甚至沾着些许露水泥渍,显然是一路疾跑而来。这位平素最重仪容的老臣,此刻却满面潮红,眼神中交织着极度亢奋与难以置信的惊惶。
“陛…陛下!臣…臣…”王立扑跪在地,气喘吁吁,竟一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满殿哗然!
曹节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厉声道:“王太史!可是推算有误?天象无异?你好大的胆……”
“不!不——!”王立猛地抬头,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出现了!出现了!圭…圭影!正在触及临界之线!距初亏…距初亏不足一刻!分毫不差!分毫不差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仿佛要将胸腔中那股巨大的震撼尽数倾泻。
“什么?!” 殿内瞬间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齐刷刷射向王立,旋即又猛地转向殿外那片正逐渐被晨曦染成金红色的天空。
曹节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化为错愕,继而是一片铁青。他身旁的几个阉党骨干,更是面无人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刘宏敲击玉石的指尖倏然停住。他缓缓坐直身体,目光沉静地掠过殿下百态,最终落在王立身上。
“王太史,镇定。”少年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既如此,便依礼制,备救日仪式。众卿,随朕至灵台,观天敬德。”
命令简洁而从容,仿佛那石破天惊的预言,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
灵台高耸,俯瞰洛都。
寒风猎猎,吹得百官袍袖鼓荡。祭坛已匆匆设好,牺牲陈列,太祝高声吟唱着古老的祷词,声音在空旷的高台上显得格外苍凉。
所有人的心却都不在仪式上,无数道目光死死盯着天际那轮逐渐升起的太阳。
刘宏立于华盖之下,面色平静。他微微侧首,看向身旁那具经过他“点拨”改良的圭表。那根新淬炼过的青铜晷针,在晨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投下的影子正以一种肉眼几难察觉的速度,向着表盘上那道刻痕缓缓逼近。
他的思绪飘回月余前。那次“偶然”驾临灵台,他状似无意地提及《周髀算经》中“暑极则晷短,寒极则晷长”之理,又“好奇”地问起晷针受热膨胀是否会影响测影精度,甚至亲手用烛火炙烤一根铜簪演示给王立看。最后,他“突发奇想”,建议可否将晷针稍作打磨,并置于不同温度下反复测量校准,以追求“至精至准”。
王立当时眼中闪过的,是茅塞顿开的狂喜。此后夜以继日地调试、观测、计算……
刘宏心下明了,哪是什么天意昭昭,不过是基础物理学的必然——热胀冷缩使得晷针在昼夜温差下长度微变,影响了日影长度,进而导致推算误差。他只需引导王立意识到这一点,并通过反复实验量化这个误差,加以修正,其观测精度自然远超这个时代仍凭经验估算的同行。
所谓预言精准,不过是科学规律的必然结果。
但在满朝文武眼中,这却是毋庸置疑的天启!
“来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带着难以言状的恐惧。
刘宏收束心神,举目望天。
只见煌煌日轮边缘,竟真的出现了一丝细微的缺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口,悄无声息地啃噬了一口。
那缺痕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速度扩大,明亮的世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阳光失去温度,天地间被投入一种昏黄暧昧的光线之中。寒风似乎更加刺骨,远处传来洛阳百姓惊慌的呼喊和犬吠鸡鸣。
“天狗食日!真是天狗食日!” “太史令…太史令竟真算准了时辰!” “天谴!这是天谴啊!”
百官再也维持不住镇定,骚动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许多官员已是面白如纸,股栗欲坠,若非在御前,恐怕早已惊呼逃窜。即便是李咸、桥玄等重臣,也皆面露骇然,仰望着那不断被阴影吞噬的太阳,喃喃自语。
曹节僵立在原地,脸色灰败。他死死盯着那轮残日,仿佛想用目光将其重新拼凑完整。他身边的党羽们更是惶惶如丧家之犬,彼此交换着惊恐的眼神。他们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气势,在这苍穹显现的“异象”面前,被击得粉碎!
“陛下!”司徒桥玄忽然扑跪在地,声音颤抖却洪亮,“日者,阳精,人君之象!今日食之,乃上天示警!请陛下颁罪己诏,修德省刑,询纳忠言,屏退奸佞,以回天意!”
老臣声泪俱下,叩首不止。
“臣等附议!”卢植、杨赐等清流官员纷纷跪倒,呼声一片。
阉党众人面如死灰,曹节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此时此刻,任何辩驳都苍白无力。
刘宏的目光扫过跪倒的群臣,扫过面色惨白的曹节,最后望向那已食甚、天地晦冥如夜的太阳。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洛阳城,也笼罩了每个人的心。
他上前一步,扶起桥玄,声音沉痛而坚定:“司徒请起。天象示警,朕心惕然。岂非朕德不修,政不善,上干天和,以致于此?朕之过也。”
他转向众人,朗声道:“即日起,朕当素服避殿,减膳撤乐,反思己过。凡政令有不便於民者,皆可直言进谏,朕当虚己以听。司徒,三公及司隶校尉,即日彻查近日灾异频仍之由,凡有奸宄壅蔽、下情不能上达者,无论涉及何人,严查具奏!”
话语掷地有声,在晦暗的天地间回荡。
“陛下圣明!”清流臣子们激动万分,叩首高呼。天子此言,无异于给了他们一把尚方宝剑!
曹节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交加的厉色。陛下这话,看似自责,实则句句指向他们这些常侍近臣!“奸宄壅蔽”、“下情不能上达”,这分明是要借天象之威,清算阉宦!
然而,此刻天昏地暗,人心惶惶,他纵有千般不甘,万般愤恨,也只能随着众人缓缓跪下,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四个字:“陛下…圣明…”
刘宏将曹节那强忍怨毒的眼神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他再次抬头,望向那开始生光、边缘泻出一线金芒的日轮。
黑暗达到极致后,光明终于开始回归。但那短暂却漫长的晦暗,已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个目睹者的心中。
天意,已然彰显。
而更汹涌的暗流,即将在这刚刚重见天日的朝堂之上,猛烈碰撞。
日食虽渐退,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刘宏负手而立,感受着逐渐恢复暖意的阳光洒在脸上,眼神幽深,望向前方。
他突然看到张让正低着头,混在宦官队伍的最末尾,却极快地、几不可察地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刘宏的心猛地一沉。
张让此刻冒险传递信号,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曹节在震惊与愤怒之下,恐怕已经做出了某种极端决断。
一场远比日食更为凶险的危机,正在这重现的光明之下,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