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洛阳皇城的殿宇楼阁之上,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仿佛一头被囚禁的巨兽发出焦躁的咆哮。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的土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一场暴雨,眼看就要倾盆而下。
这般天气,正合刘宏心意。他负手立于南宫一座高阁的窗前,望着外面被狂风吹得剧烈摇摆的树木,眼神沉静如水。风雨欲来,方能掩盖许多不欲人知的声响与行迹。
“陛下,卢尚书已到,正在阁外候见。”一名身着不起眼内侍服饰、实则为羽林锐士的护卫,悄无声息地入内,低声禀报。
“宣。”刘宏没有回头,声音平淡。
这里是天禄阁,并非宫中处理政务的主要殿宇,而是存放典籍秘书之所,平日除了一些整理书简的博士、郎官,少有人至。尤其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更显僻静。选择此地密议,正是看中了它的隐蔽。
脚步声响起,卢植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色儒袍,肩头略带湿意,显然是冒着渐起的风雨赶来。他面色凝重,眉宇间带着忧色,入阁后便欲大礼参拜。
“卢卿不必多礼。”刘宏转过身,虚扶一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些虚礼暂且免了。”
“谢陛下。”卢植直起身,目光快速扫过阁内。只见四周书架林立,卷帙浩繁,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简特有的墨香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息。除了陛下和那名护卫,似乎并无他人。然而,卢植敏锐地感觉到,这看似平静的书海之中,隐隐透着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
刘宏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声音压得很低:“武库之事,卢卿想必已有耳闻。”
卢植心中一凛,立刻道:“臣略有听闻。羽林卫核查军械,竟发现新入库之环首刀存有暗裂,此事已在暗中传开,武库令已被看管。陛下,此乃...”
“此乃朕之计。”刘宏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那批有暗裂之刀,是朕让陈墨特意所铸。”
“什么?”卢植即便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仍是不禁愕然抬头,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陛下竟亲自下令铸造劣刀?这...
“朕岂会自毁长城?”刘宏看穿他的疑惑,嘴角泛起一丝冷意,“那批良刀,早已被赵忠那厮盯上,欲以劣货替换,倒卖牟利。朕不过是,将计就计,在他准备的劣货之中,又加了些更‘好’的料罢了。”
他三言两语,将张告密、陈墨铸刀、李信替换之事简要说明。卢植听得心惊肉跳,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这才明白,原来陛下早已布下如此惊心动魄之局,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之上!
“陛下圣明!此计虽险,却足以将赵忠及其党羽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卢植压下心中震撼,由衷赞道,但随即眉头又紧锁起来,“然则...赵忠不过一马前卒。其背后乃是曹节、王甫等元恶巨奸。即便拿下赵忠,若曹节等断尾求生,弃车保帅,甚至反咬一口,只怕...”
“只怕朕依旧动不了他们的根本,反而打草惊蛇,是也不是?”刘宏接过他的话,眼神锐利。
“陛下明鉴。”卢植躬身,“曹节等人经营日久,党羽遍布朝野内外,盘根错节。若不能一击致命,其后患无穷。且...如今朝局动荡,边患未靖,若中枢掀起大狱,臣恐...恐生变乱。”老臣的担忧溢于言表,他考虑的不仅是除恶,更是大局稳定。
刘宏点了点头,对卢植的顾虑表示赞同。他踱步到一副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目光扫过上面标注的各方势力。
“卢卿所虑,正是朕所思者。”刘宏缓缓道,“所以,朕今日密召卿家,便是要议定一个‘诛首恶、抚余众、稳朝局’的万全之策。”
他伸出手指,点在洛阳的位置:“赵忠之事,是突破口,是燎原之星火,但绝不能止于赵忠。朕要借此东风,顺势而为,一举廓清君侧!”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种令人心折的魄力。卢植望着眼前年轻的天子,只觉得那身影虽略显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和智慧。
“请陛下明示!”卢植深深一揖,心情激荡。
刘宏目光微凝,沉声道:“其一,证据必须铁证如山。赵忠私库中之劣刀,尤其是陈墨所铸那批,便是关键。朕已令李信严密监控其私库,只待时机成熟,便可人赃并获。届时,并非朕要动他,而是‘罪证确凿,不得不办’!”
“其二,打击须有层次,分化瓦解。首恶必诛,然其党羽众多,不可能尽数铲除。当区别对待:于曹节、王甫等元凶,绝不姑息;于其核心党羽,如掌控京师防务之关键者,必须雷霆拿下;而对于那些依附从恶、或迫于权势者...”刘宏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则可施以恩威,给予戴罪立功之机。譬如,那张让...”
卢植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原来陛下早已布下张让这步暗棋!
“其三,舆论需引导,占据大义名分。”刘宏继续道,“武库劣刀之事,关乎将士性命,关乎社稷安危,最易引发公愤。此事不可压,反而要适时、适度地透露出去,让该知道的人知道。让朝野清议、军中怨气,皆指向曹节一党。朕是顺应民心军心,而非蓄意清除异己。”
“其四,善后须稳妥,权力过渡需平稳。”这是最关键,也最难的一步,“清除宦官首恶之后,其原掌控之权柄,尤其是宫禁宿卫、诏令传达等关键职位,必须即刻由绝对忠诚可靠之人接掌,绝不能出现权力真空,给人以可乘之机。皇甫嵩及其麾下羽林新军,当此重任!”
一条条,一款款,刘宏思路清晰,谋划周详,既展现了除恶务尽的决心,又充分考虑到了政局稳定的需要,甚至对舆论、人心都做了安排。这哪里像一个深居宫中、从未经历过政斗风暴的少年?分明是一个老辣深沉的政坛巨擘!
卢植听得心潮澎湃,又冷汗涔涔。陛下之谋略,深远至此!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一场即将席卷朝堂的风暴,而这风暴的源头与中心,正是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
“陛下算无遗策,老臣...叹服!”卢植声音有些哽咽,既是激动,亦是感佩,“只是...此举仍风险极大。曹节等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其反扑必然疯狂。宫中其眼线众多,陛下安危...”
“所以,此地谈话,绝不可泄于第六耳。”刘宏目光扫过寂静的阁楼,“至于朕之安危,卢卿不必过于担忧。朕已有安排。”
他话音刚落,只听阁楼一角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机括转动之声。
“咔哒...”
卢植悚然一惊,猛地转头望去,却见那边只是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并无异状。
刘宏却微微一笑,解释道:“卢卿莫惊。此乃陈墨的一点小手段。此刻,通往此阁的几条主要廊道门户,已由内部机关悄然闭锁。外人看来,只当是风雨太大,门闩自动滑落,或是年久失修卡住,绝不会想到是有人在内操纵。即便曹节的眼线察觉朕与卿在此会面,一时半刻也绝难闯入听闻。这,便是朕选择天禄阁的原因之一。”
卢植闻言,更是惊讶万分。陈墨?那个沉默寡言的匠作监?竟能造出如此巧妙的机关?陛下身边,究竟还网罗了多少奇人异士?
看着卢植惊讶的神情,刘宏淡淡道:“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人,非常之手段。墨家机关术,虽被儒家视为奇技淫巧,然用于此时此地,却可保万全。”
他走到那排书架前,在其中一处不显眼的位置轻轻一按,又一块木板无声滑开,露出里面几个精致的青铜齿轮和连杆结构,正在缓缓转动。
“此阁乃汉武帝时扩建,本就有些隐秘设计,经陈墨巧手修复改良,方能为我所用。”刘宏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知识就是力量,无论古今。
就在这时,窗外猛地亮起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阁内两人凝重而决然的面容。
紧随而至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
“轰咔——!”
雷声滚滚,震得窗棂都在作响。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整个天地洗净。
在这雷雨声的掩护下,阁内的密议变得更加隐秘和安全。
刘宏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卢卿,计划大致如此。具体细节,尤其是如何利用张让传递假消息,引诱曹节等人做出错误判断,以及何时发动,如何协调各方,尚需你我细细推演...”
他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空白的帛书:“今日,你我便在这雷雨声中,将这场除奸大计的每一步,都谋划清楚!务必做到,一击必中,乱臣授首,而朝局不乱!”
“臣,遵旨!”卢植提振精神,走到案前,目光坚定。
君臣二人,就在这风雨飘摇、与世隔绝的天禄阁中,对着摇曳的烛火和空白的帛书,开始细致地推演每一步行动,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以及相应的对策。
窗外的暴雨愈发猛烈,雷声隆隆,仿佛是天公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助威,又像是在为这座古老的帝国发出沉重的叹息。
阁内的烛火,却顽强地燃烧着,将两个谋划着惊天大事的身影,投在布满典籍的书架之上。
计划正在一步步变得清晰、完善。
然而,无论是刘宏还是卢植,心中都清楚,计划再完美,执行起来依旧变数丛生。曹节不是赵忠,那只老狐狸的狡猾和狠毒,远超常人想象。
他真的会如预料的那般踏入陷阱吗?
张让的忠诚,又能在巨大的压力下维持多久?
这场始于武库劣刀的风波,最终究竟会走向何方?
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
唯有窗外的雷雨,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预示着,一场彻底的清洗,已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