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三月初七,酉时三刻。
最后一线残阳早已被翻滚的烟尘吞噬,洛阳城彻底陷入了混乱的黑暗。白日里那场撕裂大地、倾覆宫阙的巨震余威犹在,脚下的大地仍不时传来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沉闷的痉挛。寒风裹挟着刺鼻的焦糊味、浓重的血腥气和建筑粉尘,在残破的街巷间凄厉地呜咽,如同万千冤魂的恸哭。
南宫深处,温室殿。
这座以椒泥涂壁、内设火道、温暖如春的帝王冬日居所,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比殿外寒风更刺骨的肃杀。沉重的殿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哭嚎与混乱,只有几盏青铜连枝灯在角落燃烧,光线被刻意压得很低,在殿内投下大片摇曳不定的、如同鬼域般的阴影。
刘宏靠坐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身上那件玄端朝服早已褪去,只着一件素色深衣。左臂衣袖被撕开,露出几道深紫色的、仍在隐隐渗血的掐痕——那是曹节“护驾”时留下的印记。一名须发皆白、神色紧张的太医令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敷上乌黑的药膏。药膏辛辣的气味混杂着殿内残留的暖香,形成一种怪异的氛围。
榻前不远,曹节肥胖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瑟瑟发抖。他紫绶貂珰的官袍沾满尘土和干涸的血迹,白胖的脸颊一侧高高肿起,嘴角破裂,一只眼睛被打得乌青,几乎睁不开。他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绳结勒进了皮肉。两名羽林郎手持环首刀,刀刃紧贴着他的后颈,锋利的寒气激得他颈后汗毛倒竖。他不敢抬头,细长的眼睛惊恐地偷瞄着榻上沉默的少年天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殿内死寂。只有太医令敷药时棉布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以及曹节粗重而恐惧的喘息。
“陛下…”太医令敷好药,包扎完毕,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外伤已无大碍,只是…只是这淤痕甚深,怕是伤及筋骨,需静养些时日。另外…”他欲言又止,目光扫过曹节掐痕附近几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紫黑色斑点,“这掐痕边缘隐有异色,微臣…微臣才疏学浅,一时难辨…”
刘宏微微抬手,示意他退下。太医令如蒙大赦,躬身倒退着迅速消失在殿角的阴影里。
刘宏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在阶下囚徒般的曹节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审视死物般的冰冷。这目光让曹节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瘫软在地。
“曹常侍,”刘宏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宇中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德阳殿上,你‘护驾’有功。”
曹节猛地一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连忙挣扎着向前膝行两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奴…老奴分内之事!万死…万死难报陛下洪恩!” 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嗯。”刘宏淡淡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卷《九宫堪舆图》冰冷的绢帛,“武库那边,动静不小。宋典(执金吾,掌宫外警戒,宦官党羽)…是你的人吧?”
曹节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冻住!他抬起头,肿胀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极度的恐惧!皇帝怎么会知道?武库那边的行动极其隐秘,趁着地动山摇、全城大乱才敢发动!宋典更是他埋得最深的一颗棋子!
“陛…陛下!老奴冤枉!冤枉啊!”曹节反应过来,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涕泪横流,“宋典那厮狼子野心!定是…定是趁乱作祟!与老奴无关!老奴对陛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陛下明察啊——!”
他哭嚎着,挣扎着想要扑上前去抱刘宏的腿,却被身后羽林郎狠狠一脚踹在腰眼上,痛得蜷缩成一团,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刘宏看着他拙劣的表演,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袖中的手指,却悄然滑向更深处的暗袋。那里,静静躺着半枚冰冷的、沉甸甸的金属——虎符!左半!
就在曹节哭嚎的尾音还在殿内回荡的刹那——
温室殿角落最浓重的阴影处,如同墨汁滴入水中,无声无息地漾开一道涟漪。史阿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他依旧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覆盖面罩,但左臂的衣袖被撕裂,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用粗糙的麻布紧紧捆扎着,暗红色的血渍早已浸透布条,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他的呼吸略有些粗重,显然伤势不轻。
史阿单膝跪地,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只是将那只未受伤的右手,掌心向上,稳稳地伸向御榻的方向。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刘宏的目光瞬间从曹节身上移开,落在史阿染血的掌心。没有任何言语,他从袖中暗袋里,缓缓取出那半枚虎符。
虎符为青铜铸造,形似一只蜷伏蓄势的猛虎,线条古朴而充满力量感。虎身之上,阴刻着“北军左”三个古老的篆字,笔划深峻,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断裂处呈现出参差交错的齿痕,如同猛虎的獠牙。
冰冷的青铜触感传来,刘宏的手指在那代表着无上兵权的铭文上轻轻划过。他抬起眼,目光与史阿那双在面罩上方露出的、冰冷如铁的眼睛短暂交汇。
一切尽在不言中。
刘宏手腕一翻,将手中那半枚沉重的、象征着帝国京畿最核心武力的左虎符,稳稳地、轻轻地放入了史阿向上摊开的、沾着干涸血渍的右手掌心。
虎符入手冰凉沉重,史阿的手指瞬间收拢,将那半只青铜猛虎死死攥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这兵权之信物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持此符。”刘宏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冻结一切的寒意,清晰地传入史阿和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调北军五校营,即刻戒严!”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殿内的阴影,刺向殿外那片被混乱和未知笼罩的黑暗:
“封锁南宫武库!凡有擅近者,无论身份,立斩!”
“封锁北宫四门!宫禁之内,无朕手谕,妄动一步者,杀!”
“各官署、仓廪、城门、要道,设卡盘查!凡持械结队、形迹可疑者,就地擒拿!敢有反抗…”
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寒冰中凿出,带着尸山血海般的决绝:
“——格杀勿论!”
“诺!” 史阿的回应只有一个字,低沉、沙哑,却如同金铁砸落,蕴含着千钧之力!他攥紧虎符,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融入阴影的流水,向后一退,瞬间便消失在殿角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淡淡的血腥气和铁锈味,证明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交接。
曹节瘫在地上,目睹了这一切。当那半枚虎符落入史阿掌心的刹那,他肥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彻底瘫软下去,面如死灰。他知道,完了。皇帝不仅洞悉了他们的计划,更在第一时间,以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夺回了对北军的控制!那半枚虎符,如同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的铡刀,已然落下!
子时。洛阳北郊,北军五校驻地——射声营辕门。
夜黑如墨,寒风刺骨。白日里地震造成的破坏在此地同样触目惊心:营寨外围的木栅栏倒塌了大半,几处了望塔歪斜欲坠,空地上布满了巨大的地裂缝隙,如同大地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恐慌的气息。幸存的营帐中透出零星的、摇曳的火光,伴随着压抑的咳嗽和呻吟声。
辕门处,仅存的几支火把在风中疯狂摇曳,发出噼啪的声响,光线明灭不定。数十名顶盔掼甲、手持长戟的射声营士兵强撑着精神,在寒风中警戒。他们脸上写满了疲惫、惊惶和对未来的茫然。白日的地动如同噩梦,长官不知所踪,建制混乱,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就在这时,辕门外漆黑的官道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如雨点般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迅疾如电!
“什么人?!” 辕门守军顿时紧张起来,长戟交错,厉声喝问!在这人心惶惶的深夜,任何不明来客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吁——!” 一声清越的叱喝,伴随着战马人立而起的长嘶!
一道漆黑如墨的身影,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骤然勒马停在辕门火光勉强照亮的边缘!正是史阿!他胯下战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浑身汗湿,显然经过了长途的极限奔袭。
史阿端坐马上,脸上覆盖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在火光下冰冷如铁的眼睛。左臂的伤口显然因剧烈的奔驰而再次崩裂,暗红的血渍在黑衣上洇开更大的一片。他右手高高擎起,手中紧握之物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出冰冷而沉重的青铜光泽——正是那半枚“北军左”虎符!
“虎符在此!” 史阿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闷雷滚过辕门,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和马匹的喘息,“奉天子口谕!北军五校,即刻戒严!违令者——斩!”
“虎符?!” 守门的士卒一阵骚动,惊疑不定地看着史阿手中那半枚狰狞的青铜猛虎。虎符调兵,非诏不得行!但在这天崩地裂、秩序荡然的深夜,突然出现的虎符和神秘人…
“我乃射声营屯长王敢!”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鲜血痕的低级军官排开士卒,走上前来。他警惕地盯着史阿,目光扫过他染血的左臂和那半枚虎符,沉声道:“虎符调兵,需勘合印信!阁下何人?天子口谕何在?印信何在?”
史阿没有废话,左手猛地一扬!
咻——!
一道乌光脱手而出,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钉在王敢脚前半尺的冻土上!是一枚三棱透甲锥!锥尾缠着一小卷染血的素帛!
王敢瞳孔一缩,弯腰捡起,迅速展开素帛。借着摇曳的火光,只见素帛上用极其潦草却力透纸背的朱砂写着几行字:
北军左符至,如朕亲临。
即刻戒严:封武库、锁宫门、控要道。
持械擅动者,杀!聚众不散者,杀!传谣惑众者,杀!
三杀令出,以血涤乱!
落款处,赫然盖着一方小小的、却鲜红刺目的印鉴——不是常见的玺印,而是一个以朱砂勾勒出的、狰狞咆哮的虎头!虎头下方,是三个同样朱砂写就、杀气腾腾的小字:“行 诏事”!
这是天子近卫“影驿”专行密诏的独有标记!见印如见血!
王敢捏着素帛的手指猛地一颤,一股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看向马上的史阿,对方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尸山血海般的漠然。
“末将…王敢!” 王敢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激动和敬畏而微微发颤,“谨奉天子诏命!射声营上下,听候调遣!” 他身后的士兵见状,也慌忙收起兵刃,齐齐躬身。
“吹号!举火!召集所有能动的弟兄!” 王敢猛地跳起,嘶声大吼,“封锁营寨!派人火速通知其他四营司马!虎符在此,天子诏命:北军戒严!”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牛角号声骤然划破死寂的夜空!代表着最高警戒的赤红色火焰,从射声营辕门的了望塔上冲天而起!如同滴入水中的浓墨,迅速向四周扩散!紧接着,屯骑营、越骑营、步兵营、长水营的方向,相继响起了应和的号角,燃起了同样的赤红烽火!
呜——!呜——!呜——!
整个洛阳北郊,沉睡的军营在号角和烽火的催逼下,如同受伤的巨兽,开始苏醒、咆哮、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南宫武库外围。
白日里那声惊天动地的崩塌巨响源头已然清晰。武库高大的围墙被震塌了长长的一段,形成一个巨大的豁口。此刻,这豁口内外,却正在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厮杀!
数百名装扮混乱的暴徒,有的穿着低级禁卫军服,有的作仆役打扮,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内侍服饰的,正挥舞着环首刀、长矛、甚至临时抢来的木棍,疯狂地冲击着武库残存的守卫防线!他们眼神疯狂,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抢兵器!开武库!活命要紧!”
守卫武库的士兵人数明显处于劣势,且在地震中伤亡不小,建制混乱,只能依托着残存的围墙和堆积的瓦砾,结成松散的战阵苦苦支撑。不断有士兵被砍倒,惨叫声不绝于耳。武库那两扇包着厚厚铜皮、此刻也布满裂痕的巨大门扉,在暴徒们用粗大原木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混乱的战场边缘,一处相对完整的残垣之后。执金吾宋典,这位掌管宫外警戒、本该弹压暴乱的最高长官,此刻却身披一件不起眼的黑色斗篷,遮住了官袍。他肥胖的脸上毫无平日的油滑,只有一片阴鸷和焦灼。他死死盯着那摇摇欲坠的武库大门,对着身边几个心腹低吼道:“废物!一群废物!还没撞开吗?!里面的内应呢?死光了吗?!”
“大人!守卫抵抗太凶!兄弟们死伤太多了!” 一个心腹满脸是血,急声道,“而且…而且北军那边号角响了!烽火也起了!恐怕…”
宋典脸色剧变,猛地抬头望向北军驻地燃起的冲天赤焰!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调兵的号角?谁调的兵?!难道是…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杀——!!!”
一阵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怒吼,伴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声,如同钢铁洪流,猛地从武库东侧被震塌的坊墙缺口处汹涌而入!
火光映照下,一片钢铁丛林骤然出现!
顶盔!掼甲!长戟如林!盾牌如山!
当先一骑,正是北军中候,屯骑校尉——皇甫嵩!
他一身玄甲,外罩赤色战袍,如同浴血的战神!手中长槊斜指混乱的战场,声音如同雷霆炸响:
“奉天子虎符诏命!北军戒严!乱兵冲击武库,形同谋逆!杀无赦——!”
“杀!杀!杀!” 他身后,数百名刚刚集结、甲胄鲜明的北军锐士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出闸的猛虎,挺起长戟,踏着整齐而致命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狠狠撞入了混乱的暴徒群中!
噗嗤!咔嚓!啊——!
利刃入肉!骨骼碎裂!凄厉的惨嚎!
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对阵一群乌合之众,结果毫无悬念!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牛油!北军锐士的长戟阵列所过之处,暴徒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瓦砾和尘土!
宋典躲在残垣后,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钢铁洪流和一面倒的屠杀,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完了!全完了!北军…北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虎符…天子…是那个小皇帝?!
他猛地转身,再顾不上什么武库,只想趁着混乱逃离这死地!
“宋典!哪里走——!”
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在头顶炸响!
宋典骇然抬头!
只见皇甫嵩不知何时已策马冲至近前!冰冷的槊锋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正正指向他藏身的残垣!
皇甫嵩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穿透黑暗,死死锁定了斗篷下的宋典!他认出了这个宦官集团安插在执金吾位置上的走狗!
“乱臣贼子!受死!” 皇甫嵩眼中杀机暴涨!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人借马势,手中长槊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银色匹练,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直刺宋典心窝!
“不——!” 宋典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绝望的嚎叫!
噗嗤!
锋利的槊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厚实的斗篷、锦袍和肥肉,从宋典肥硕的后背透出尺余长的染血锋刃!巨大的冲击力将他肥胖的身体狠狠钉在了身后的断壁之上!
宋典双眼暴突,口中鲜血狂涌,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槊尖,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马背上皇甫嵩那冰冷如铁的面容。
皇甫嵩手腕猛地一拧!槊刃在宋典胸腔内残忍地搅动!
“呃…嗬嗬…” 宋典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肥胖的身躯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软软地挂在槊杆上,彻底不动了。
皇甫嵩猛地抽回长槊!宋典的尸体如同烂泥般滑落在地。他看都没看一眼,举起滴血的长槊,声音响彻战场:“执金吾宋典,勾结乱兵,冲击武库,图谋不轨!现已伏诛!余者弃械跪地者免死!负隅顽抗者,诛九族!”
主帅授首,北军如狼似虎!残存的暴徒瞬间失去了所有斗志,哭嚎着丢下兵器,跪倒一片。
武库之危,顷刻瓦解。赤红的烽火映照着满地狼藉的尸骸和跪伏的败兵,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几乎令人窒息。皇甫嵩勒马立于战场中心,玄甲浴血,如同铁铸的雕像。他冰冷的目光扫过被控制的武库大门,扫过北军驻地依旧燃烧的烽燧,最后投向洛阳城中心,那座在黑暗中沉默的宫阙。
虎符已出,军权在握。但这弥漫着血腥和阴谋的漫漫长夜,远未结束。
温室殿。更深露重。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时间已过丑时。殿内灯火愈发昏暗。曹节被捆得像粽子一样,丢在冰冷的角落,似乎已因恐惧和疲惫昏死过去,发出粗重的鼾声。
刘宏依旧靠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出他并未真正入睡。白日里德阳殿的惊魂、曹节的钳制、史阿的夺匣、武库的巨响、以及此刻袖中那半枚虎符带来的沉重…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神经上。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曹节那令人烦躁的鼾声。
突然!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
声音的来源…竟是刘宏随手搭在软榻扶手上、沾染了史阿鲜血和污秽泥土的玄色外袍!
刘宏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声音源头!
只见那件玄色外袍的衣袖处,一片巴掌大小的区域,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白日里史阿夺匣时溅落在衣袖上的几滴鲜血,以及沾染的些许北邙山洞穴中的污秽冻土,此刻竟如同活物般,在衣料的纹理间缓缓地…“流动”起来!更确切地说,是那些深褐色的污迹和暗红的血渍,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朝着衣袍深处某个点汇聚而去!
刘宏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起那件外袍!
嘶嘶…嘶嘶……
那细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更加清晰了!而且,来源就在外袍内襟的一个暗袋之中!
刘宏的手指闪电般探入暗袋,一把抓住了里面的东西——正是那个从蟠龙柱底暗格中夺来的、吸饱了史阿鲜血的白玉匣!
入手冰凉刺骨!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仿佛握着的不是玉,而是一块万年玄冰!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嘶嘶声,正是从玉匣内部传出的!同时,刘宏清晰地感觉到,掌中的玉匣,竟在微微地…颤动!如同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苏醒、挣扎、想要破匣而出!
他强忍着那股钻心的寒意和莫名的惊悸,将玉匣举到眼前。
昏黄的灯光下,莹白无瑕的玉匣表面,那几滴早已干涸的、史阿的暗红血渍,此刻竟如同活了过来!它们不再凝固,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血虫,在光滑的玉面上缓缓地、诡异地蠕动着!朝着玉匣合盖处那道微微发黄的朱砂符箓汇聚!
而那道原本只是古旧发黄的符箓,在接触到这些“活”过来的血渍的瞬间,上面的朱砂符文竟猛地亮起一丝极其微弱、却妖异无比的暗红色幽光!如同沉睡的恶魔睁开了眼睛!
血渍如同找到了归宿,疯狂地涌向符箓!那暗红色的幽光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贪婪地吞噬着汇聚而来的血渍!嘶嘶声正是血液被符箓“吮吸”时发出的诡异声响!
随着血渍被吞噬,那道符箓的暗红幽光似乎更盛了一丝!而整个玉匣的颤动也愈发明显!一股更加阴寒、更加邪异的气息,如同无形的触手,从玉匣中弥漫出来,缠绕上刘宏的手臂,试图钻入他的身体!
“咳…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地从刘宏胸腔中爆发出来!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肺腑!他不得不松开玉匣,用手死死捂住嘴!
咳!咳咳咳!
咳嗽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空洞而痛苦的共鸣。刘宏的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蜷缩起来。
半晌,咳嗽终于稍稍平息。刘宏喘息着,缓缓摊开捂住嘴的手掌。
昏暗的灯光下,掌心赫然躺着一小滩…粘稠的、暗红色的…血块!
血块中央,似乎还夹杂着几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紫黑色杂质!如同曹节掐痕边缘那诡异的斑点!
刘宏死死盯着掌心那滩暗红的血块,又缓缓抬眼,看向软榻上那依旧在微微颤动、符箓幽光明灭不定的白玉匣。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角落里曹节那粗重的鼾声,依旧在无知无觉地持续着,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和…不祥。
虎符调兵,军权初握。
然这染血的玉匣,这掌心的血块,却预示着另一场无声的、更加凶险的侵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