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万字的保证书,萧彻终究没能立刻兑现——并非他有意拖延,而是戎族没给他这个机会。
就在沈言情绪稍稳,被萧彻强行按回床榻休息,军医重新为他检查伤口、换药时,帐外传来了急促的军报声:戎族主力突然出现在五十里外的黑风谷,意图绕过正面防线,直扑兵力相对薄弱的侧翼!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萧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方才面对沈言时的柔软与愧疚顷刻间被冷硬的杀伐之气取代。
他迅速起身,一边任由王德海为他披上甲胄,一边沉声下达一连串指令:命左路军即刻向黑风谷方向机动拦截,右路军加强戒备防止声东击西,中军主力随时准备策应……
他的声音冷静、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瞬间变回了那个执掌乾坤、算无遗策的帝王。
只是在系紧披风转身欲走时,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床榻上的沈言。
沈言靠坐在床头,左臂被重新包扎妥当,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地看着他,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委屈,只剩下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他轻轻动了动嘴唇,对着他说了一句:“一切小心。”
萧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柔软而酸胀。
他大步走回床边,俯身在沈言额头上印下一个郑重而快速的吻,低声道:“乖乖等朕回来。保证书……朕回来再写。”
说完,他不再留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大帐,甲胄碰撞发出铿锵之声,背影挺拔如山,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帐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浓郁的药味和方才那人留下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沈言靠在床头,听着帐外迅速集结、开拔的兵马声,心中五味杂陈。
有对萧彻安危的担忧,也有一种奇异的、与他并肩而立的踏实感。
他没有像萧彻希望的那样“乖乖等着”。
待体力稍稍恢复,他便让王德海将之前受过他紧急培训的那队宫女唤来。
当这些宫女看到她们尊贵的宸君殿下,脸色苍白、手臂带伤,却依旧强撑着精神,在临时辟出的伤兵营区域指挥若定时,无不心生敬佩与动容。
“殿下,您伤势未愈,此处有我等即可……”为首的宫女长担忧地劝道。
沈言摇摇头,声音虽轻却坚定:“我没事。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记住我之前教你们的,清洁、止血、包扎,动作要快,心要细。伤兵们等着我们救命。”
他没有高高在上地指挥,而是亲自示范如何更有效地清理创口,如何用有限的药材进行简单的消炎,他偷偷掺入了一些系统兑换的抗生素粉末,甚至忍着左臂的疼痛,用单手配合,教导她们如何制作更省料、更牢固的夹板。
他的存在,像是一剂强心针,不仅稳定了这些初次面对如此多伤员的宫女们的情绪,也让那些从前线抬下来的、血淋淋的伤兵们,在看到这位传说中陛下极为珍视的宸君殿下,竟不顾自身伤势,亲自为他们处理伤口时,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感激。
“殿下……您金尊玉贵……这……这如何使得……”一个腿部中箭的年轻士兵,看着沈言蹲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替他剪开粘着皮肉的裤管,声音哽咽。
沈言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而略带疲惫的笑容:“什么金尊玉贵,在这里,我们都是大昭的子民,都是为守护家园而战的同胞。安心治伤,早日康复,就是对我,对陛下最好的回报。”
那笑容如同破开乌云的阳光,瞬间温暖了伤兵营压抑的气氛。
与此同时,黑风谷方向的战事异常激烈。
萧彻亲临前线指挥,利用地形优势,成功将企图偷袭的戎族主力堵在了谷口。
双方骑兵反复冲杀,箭矢如雨,杀声震天。
萧彻用兵如神,战术灵活多变,但戎族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兵力雄厚,作战彪悍,战局一度陷入胶着。
萧彻站在一处高地上,冷静地观察着战场态势。
当他看到己方一支骑兵小队因冒进被敌军分割包围,陷入险境时,眉头紧锁,正要下令预备队上前接应,忽然——
“陛下!您看!”身旁的副将指着战场侧翼,声音带着惊异。
只见一支人数不多、却装备极其精良、动作迅捷如风的骑兵,如同鬼魅般从侧翼的山林中杀出!他们打着北狄王庭的狼头旗帜,为首的是一名身着火红戎装、手持弯刀、英姿飒爽的女子,正是北狄汗王阿史那云珠!
她率领的北狄骑兵如同锋利的尖刀,精准地插入了包围圈的薄弱处,瞬间将戎族的阵型搅乱!被围的大昭骑兵压力骤减,趁机奋力突围。
“是北狄汗王!她怎么来了?!”副将又惊又喜。
萧彻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随即了然。
他想起沈言昏迷前,阿萦曾提过他命人给阿史那云珠送信……原来如此!他的言言,不仅在追来的路上历经艰辛,更是在背后,为他筹谋好了援手!
阿史那云珠的出现,成了压垮戎族士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僵持的战局开始向大昭倾斜。
萧彻抓住时机,下令全军压上。
内外夹击之下,戎族主力终于溃败,丢下大量尸体和辎重,狼狈逃窜。
战斗持续到日落时分,方才渐渐平息。
黑风谷内外,尸横遍野,硝烟弥漫,但也飘扬起了大昭的龙旗。
萧彻没有立刻清理战场,他第一时间派人去确认阿史那云珠及其部众的情况,并致以谢意。
随后,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杀气与征尘,策马奔回大营。
他一心只想立刻见到沈言,确认他的安好,告诉他胜利的消息,也继续兑现那未完的一万字保证书。
然而,当他冲进中军大帐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床榻上被褥凌乱,却不见沈言的身影。
“清晏呢?!”他猛地转身,对着闻讯赶来的王德海厉声喝问,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变调。
王德海吓得一哆嗦,连忙道:“陛下息怒!殿下……殿下他在伤兵营!他说躺不住,定要过去帮忙,老奴……老奴拦不住啊!”
伤兵营?!
萧彻的心猛地一沉!那里人员混杂,血腥气重,极易感染,言言伤势未愈,身体虚弱,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朝着伤兵营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一把掀开伤兵营那厚重的门帘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瞬间定在了原地,满腔的怒火与担忧,化作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心疼。
只见在众多简易床榻和哀嚎的伤兵之间,沈言正蹲在一个年轻的伤兵旁边,侧对着门口。
他左臂吊在胸前,只能用右手,配合着牙齿,小心翼翼地为一个伤兵更换腿上的绷带。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却异常专注而温柔。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他却浑然不觉。
跳跃的灯火映照着他纤长的睫毛和略显单薄的身影,与周围血腥、混乱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圣洁而坚韧的光芒。
他似乎累极了,换好药后,试图站起身,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旁边的宫女连忙伸手去扶。
就在这时,沈言若有所觉,微微侧过头,恰好对上了萧彻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眸。
他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漾开了一丝浅浅的、带着疲惫却真实的笑意,仿佛在说:“你看,不带我来是你的损失。我并非你的累赘。”
萧彻站在原地,看着他那如同在淤泥中倔强绽放的白莲般的笑容,只觉得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情感彻底填满。是骄傲,是心疼,是庆幸,更是深入骨髓的爱恋。
他大步走上前,无视周围所有伤兵和宫女惊愕的目光,伸出沾着血污和尘土的手,一把将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儿,紧紧地、珍重万分地拥入了怀中。
“我们赢了。”他在沈言耳边,声音沙哑低沉,带着胜利的宣告,更带着失而复得的喟叹,“还有……谢谢你,清晏。”
谢谢你的不顾一切,谢谢你的千里追寻,谢谢你的默默付出,谢谢你……愿意与我,并肩立于这血与火之中。
沈言靠在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闻着他身上混合着血腥、汗水和熟悉气息的味道,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轻轻回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冰凉的甲胄上,低声回应:“赢了就好……你平安,就好。”
两人在弥漫着药味和血腥气的伤兵营中紧紧相拥,无需更多言语。
战地的烽火与离别的苦涩,在这一刻,都化为了彼此支撑的力量。
然而,战争的阴云并未完全散去。
就在萧彻与沈言沉浸在这短暂温情中时,一名斥候浑身是血的冲进了大营,带来了一个令人心头一沉的消息:
戎族溃败的主力,并未远遁,而是与另一支神秘的部队汇合,正朝着大昭边境一处至关重要的、防守相对薄弱的军事要塞——玉门关,疾驰而去!其意图,不言而喻!
刚刚平息一场恶战的军营,气氛再次骤然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