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乾元殿那场不堪的冲突后,昭华宫与乾元殿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高墙。
沈言没有再主动去找过萧彻。
他依旧每日去慈安堂,依旧会细心打理宫务,甚至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往日温和的笑容,但在那笑容底下,却多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疏离与疲惫。
他照常饮食起居,却不再与萧彻分享他新研制的点心,不再窝在他怀里看话本,不再在睡前软语呢喃。
他像是将自己缩进了一个透明的壳里,履行着宸君的一切职责,却独独收回了那份独属于萧彻的、毫无保留的亲昵与依赖。
这种冷静的、有条不紊的疏远,比任何哭闹和斥责都更让萧彻恐慌。
他宁愿沈言打他、骂他,也好过现在这样,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萧彻尝试过打破这僵局。
他放下身段,亲自来到乾元殿,带着内务府新进贡的、据说是海外传来的奇珍异果,或是工匠精心打造的首饰玩物。
他每次认错都是这样试图讨好心上人的毛头小子,将东西捧到沈言面前,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掩饰不住的乞求。
“清晏,你看这个……喜欢吗?”
沈言会停下手中的事,抬起眼眸,平静地看一眼那些价值连城的礼物,然后礼貌而疏离地微微颔首:“多谢陛下赏赐。”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既没有惊喜,也没有推拒,就像对待任何一件普通的御赐之物。
然后,他便不再多看一眼,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将萧彻和他带来的东西,一同晾在了那里。
偶尔,在宫道上远远遇见,沈言也会依制行礼,姿态完美无缺,却在他试图靠近时,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维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令人心寒的距离。
萧彻站在空荡荡的乾元殿殿内,或是望着沈言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蚀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的清晏,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惩罚他,也在……保护他自己。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那日的行径,彻底越过了沈言所能承受的底线。
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强迫,更是对沈言人格和意志的践踏。
他的光,被他亲手染上了阴霾,甚至可能正在一点点熄灭。
这个认知让萧彻陷入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的绝望和自我厌弃之中。
他不再试图去靠近,转而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折磨自己。
他夜不能寐,常常独自一人坐在乾元殿冰冷的台阶上,或是站在高高的宫墙之巅,望着宫外的方向,一站就是一夜。
秋夜的寒露打湿了他的衣袍,他也浑然不觉。
朝臣们发现,陛下的脸色日益阴沉,处理政务时愈发严苛,甚至有些吹毛求疵,稍有不顺便会引来雷霆之怒,整个前朝都笼罩在一片战战兢兢的氛围之中。
王德海看着陛下眼下的乌青和日渐消瘦的脸颊,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他尝试过去乾元殿,想替陛下说几句好话,却被沈言温和而坚定地挡了回来。
“王公公,陛下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近日身子有些乏,想静静休养些时日,不便打扰。”沈言的声音依旧温和,眼神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王德海知道,宸君殿下这次是真的伤了心,不是几句好话、几件赏赐就能挽回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边关突然传来紧急军报——北境戎族趁着秋高马肥,纠结数个部落,大举犯边,边关数座城池告急,守将请求朝廷速发援兵!
这突如其来的战事,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朝堂乃至后宫凝滞的气氛。
军情如火,容不得半分耽搁。
连续数日,萧彻都召集群臣在宣政殿议事,调兵遣将,筹措粮草,忙得脚不沾地。
那浓郁的个人情绪,在关乎江山社稷的危局面前,不得不被强行压下。
沈言在昭华宫也听到了消息。
他心中同样担忧。
并非担忧边关战事,他对萧彻的军事能力有绝对的信心,而是担忧萧彻的状态。
以他如今的精神状况,能否冷静地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他会不会因为内心的焦躁而做出冒进的决策?
这一日,萧彻在宣政殿与兵部、户部尚书及几位大将军商议至深夜方才结束。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乾元殿,连晚膳都未曾用,便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昏暗的殿内,揉着刺痛的额角。
连日来的精神煎熬和巨大的政务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脑海中一会儿是边关紧急的军报,一会儿是沈言那双平静而疏离的眼眸,交织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几欲疯狂。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以及王德海压低嗓音的禀报:“陛下,宸君殿下来了。”
萧彻猛地抬起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殿门,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殿门被轻轻推开,沈言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淡淡药香的羹汤,以及几样清爽的小菜。
他没有看萧彻,只是低着头,将托盘轻轻放在御案一角,声音平静无波,却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带着刻意的疏远:“听闻陛下连日操劳,未曾好好用膳。这是我让人炖的安神补气汤,陛下用一些吧,身子要紧。”
说完,他转身便欲离开。
“言言!”萧彻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乞求。
沈言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回头。
萧彻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道歉的话已经说得太多,显得苍白无力;解释更是徒劳,他的行为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将他淹没,他颓然地低下头,双手紧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就在他以为沈言会再次毫不留恋地离开时,却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沈言缓缓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了萧彻身上。
他看着萧彻憔悴不堪的脸色,深陷的眼窝,以及那周身萦绕不散的、浓重的疲惫与自我厌弃,心中那堵冰墙,终究还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走到萧彻面前,没有像以前那样靠近,只是隔着一步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边关的事……很棘手吗?”沈言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关切。
萧彻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他抬起头,对上沈言的目光,在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他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冷漠和指责,反而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担忧的情绪。
这一瞬间,萧彻那颗在冰窖里冻了太久的心,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微弱的暖流。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开始讲述边关的军情,敌人的兵力部署,朝堂上关于派谁挂帅的争议……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更像是一个疲惫不堪、急需倾诉和依靠的普通人。
沈言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直到萧彻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咳嗽起来,他才走上前,端起那碗已经温热的汤,递到他面前。
“先把汤喝了吧。”沈言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少了几分冰冷,“仗要打,但你的身体不能先垮了,不止有国家还有我,我不能失去你。”
萧彻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接过汤碗,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带来久违的暖意,连带着他那颗冰冷绝望的心,似乎也找回了一丝知觉。
他喝完了汤,放下碗,鼓起勇气,再次看向沈言,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和无尽的悔恨:“言言……我……我知道我罪该万死……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别再也不理我……没有你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哭腔,像个迷路已久、终于看到一丝光亮的孩子。
沈言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愤怒、委屈、心疼、无奈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萧彻的病态非一日之寒,也不是简单几句保证就能痊愈。
但此刻,看着他因国事缠身而愈发脆弱的模样,听着他那绝望的哀求,沈言发现,自己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一旁的筷子,夹了些小菜,放到萧彻面前的碟子里。
这个细微的、近乎本能的照顾动作,却让萧彻的眼泪瞬间决堤。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多日的痛苦、恐惧和悔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沈言站在原地,听着他压抑的哭声,没有上前拥抱,也没有出言安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他知道,这道裂痕需要时间来抚平,萧彻的心病更需要专业的治疗。
但至少,在此刻,他没有转身离开。
这或许,对于深陷绝望的萧彻来说,已经是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弱的星火了。
而沈言在心中,更加坚定了那个念头——必须尽快找到血月,带他回现代。
只有那里,才有可能真正治愈这颗饱受创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