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萧彻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朱笔却搁在砚台上,久久未动。
他单手支颐,深邃的眼眸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眉宇间拧着一道化不开的郁结。
王德海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却丝毫未能驱散帝王周身那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的低气压。
萧彻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走了个林牧野,又来了个阿史那云珠……”萧彻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和厌烦,像是咀嚼着一枚苦涩的果子,“真是……没完没了!”
林牧野,那个曾经让清晏失神爱慕、让他如鲠在喉的名字。
好不容易那点膈应随着林牧野的彻底消失而淡去,如今却又凭空冒出个更难缠的阿史那云珠!这北狄公主简直就是他帝王生涯里一块甩不掉、嚼不烂的滚刀肉!打不得,真打伤了清晏要心疼,骂不走,脸皮厚比城墙,赶不跑,理由千奇百怪,整日像个背后灵似的黏在清晏身边,分走他宝贝皇后大半的注意力和笑容!
一想到谢清晏昨日在御花园里,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拉着那女人扬长而去的背影,萧彻就觉得心口像被塞了一团浸了醋的棉花,又酸又闷又堵得慌!更可气的是,他那傻清晏还觉得是自己欺负了人!天地良心!他才是被欺负的那个!
就在萧彻胸中郁气翻腾、几乎要拍案而起时,殿外传来通传:“启禀陛下,齐王殿下求见。”
萧彻眉头皱得更紧,这个时候老十七来添什么乱?他没好气地挥挥手:“让他进来。”
萧纪一身常服,手里竟拎着两个小巧的玉壶,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出自家皇兄那副“生人勿近、熟人更勿扰”的阎王脸,心中了然,脸上却带着惯常的洒脱笑意。
“臣弟给皇兄请安。”萧纪随意地行了个礼,不等萧彻发话,便自顾自地走到旁边的矮几旁坐下,将两个玉壶放下,笑道,“看皇兄近日操劳,气色不佳,特地带了两壶南境新贡的‘忘忧酿’来,给皇兄解解乏。”
萧彻冷哼一声,目光扫过那两壶酒,又落回萧纪脸上,语气不善:“你倒是清闲。” 言下之意:朕烦得要死,你还有心情喝酒?
萧纪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刺,径自打开壶塞,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几分御书房的沉郁。
他斟了两杯,将一杯推到御案前:“再忙也得松快松快不是?皇兄,尝尝?这酒性子烈,入口却绵柔,最是解愁。”
萧彻看着杯中清澈的液体,又看看萧纪那张带着关切笑意的脸,胸中那口恶气堵着,不上不下。
他沉默片刻,终究是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却也像点燃了积压的烦闷。
萧彻重重放下酒杯,发出一声闷响。
他不再掩饰,目光如炬地看向萧纪,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急切的苦口婆心:
“老十七!你来得正好!”萧彻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跟朕说实话,你对那阿史那云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萧纪端着酒杯的手一顿,抬眼看向萧彻。
萧彻不等他回答,语速加快,带着一种“刻不容缓”的紧迫感:“朕看那丫头对你……也不是全无意思!你若真有心,朕立刻下旨赐婚!绝无二话!” 他目光灼灼,仿佛只要萧纪一点头,他就能立刻把那个碍眼的北狄可汗打包塞进齐王府,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萧纪看着皇兄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快把她娶走”的期盼,甚至带着点“求你了”的意味,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晃了晃杯中酒,并未立刻应承,反而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罕见的认真和顾虑:
“皇兄美意,臣弟心领。阿史那可汗她……确实与众不同,令人心折。” 他坦诚了心意,但话锋一转,“只是……臣弟并非没有顾虑。”
“顾虑?”萧彻眉头紧锁,“什么顾虑?身份?她是北狄可汗,你是大昭亲王,门当户对!邦交?两国联姻,锦上添花!谁敢说半个不字?” 他恨不得把所有的障碍都替萧纪扫平。
萧纪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并非这些。臣弟顾虑的是……她。”
“她?”萧彻不解。
“是。”萧纪抿了口酒,继续道,“阿史那云珠,她是草原的女儿,是风,是烈马,是翱翔天际的鹰。她生性自由,厌恶束缚,最烦那些繁文缛节、金丝牢笼。” 他看向萧彻,眼神清明,“皇兄,若她嫁入齐王府,成为大昭的齐王妃,纵然有臣弟护着,这帝都的规矩,这王府的方圆,这数不清的宫宴礼仪、世家往来……对她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她会不会……因此厌弃了臣弟?厌弃了这桩婚事?”
萧彻愣住了。他满脑子都是如何“驱逐”阿史那云珠,却从未站在那北狄女子的角度,想过她是否愿意、是否适应。
老十七的顾虑……并非全无道理。
“况且,”萧纪的声音更沉了些,“她终究是北狄的可汗。她的根在草原,她的责任也在草原。她的部落需要她。她不可能永远留在大昭做齐王妃。”
萧彻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确实是个现实问题。
萧纪放下酒杯,目光直视萧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皇兄,若臣弟真娶了她。那么……是她必须留在大昭,做一只困在华丽牢笼里的鹰?还是臣弟……愿随她回北狄?” 最后一句,他问得异常清晰。
萧彻瞳孔微缩,彻底沉默了。
让大昭闲散人士、深得他心的齐王,随王妃长居北狄?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朝堂会如何震动?边境格局会如何变化?这其中的牵扯和风险,远非一桩婚事那么简单!
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跳跃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更漏声。
萧纪看着皇兄陷入沉思的凝重脸色,心中了然。
他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点洒脱,也带着点释然:“所以,皇兄,此事……急不得。臣弟心意是真,但也不能只顾自己心意,强人所难,更不该因一己之私,置两国邦交、置她的感受于不顾。”
他重新拿起酒壶,为萧彻和自己又斟满一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或许……缘分自有天定。” 他举起酒杯,向萧彻示意。
萧彻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再看着弟弟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醒和沉稳的脸,胸中那股急于“驱云”的焦躁,竟奇异地被这杯苦酒浇灭了大半。
他明白了。
老十七并非不上心,反而是太认真,考虑得比他还多。
他不是不想娶,而是在权衡,在寻找一个既能不负心意,又不负责任的两全之策。
萧彻端起酒杯,与萧纪轻轻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直冲头顶,却也带来一丝清明。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低沉:
“朕……明白了。” 他放下酒杯,目光复杂地看着萧纪,“是朕……心急了。”
萧纪笑了笑,并未多言。
兄弟二人就在这沉默的暮色与酒香中,对饮无言。
一个是为了心爱之人能自由翱翔而甘愿克制等待的王爷;一个是为了皇后能独属于自己而差点昏招迭出的帝王。
心境虽不同,但那杯中酒的苦涩与回甘,却仿佛有了共通之处。
至于那个让帝王头疼不已、让王爷魂牵梦萦的北狄公主?
她此刻正拉着沈言,在乾元殿的小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研究着一种据说叫“火锅”的、能让人吃得大汗淋漓的“新奇玩意”,笑声清脆,毫无烦恼。
丝毫不知,自己的去留和终身,刚刚在两个男人之间,引发了一场关乎家国与情意的沉重思量。
热气腾腾的铜锅,翻滚着红艳艳的辣油汤底,香气霸道地弥漫了整个偏殿。
苏云豪爽地夹起一大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在滚汤里涮了几下,蘸满香油蒜泥碟,送入口中,满足地喟叹:“嘶——过瘾!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这‘火锅’也太绝了!我还怕没有那些调料呢。”
沈言被辣得小脸通红,吸着气,还不忘给苏云夹菜:“苏云姐多吃点!这个毛肚‘七上八下’最嫩了!”
阿萦和吉雅也被允许同桌,吃得额头冒汗,直呼过瘾。
沈言灌了一大口冰镇酸梅汤,好奇地问:“苏云姐姐,你以后要是……嗯,嫁人了,是回北狄还是留在大昭啊?”
苏云正跟一块q弹的虾滑较劲,闻言头也不抬:“当然回北狄啊!我的马场、我的部落都在那儿!留在这儿干嘛?整天对着那些假模假式的贵妇小姐们行礼?烦都烦死了!” 她咽下虾滑,补充道,“除非……除非我未来的夫君,愿意跟我回草原放牧!那还差不多!”
沈言眨眨眼,若有所思。
嗯……放牧?齐王殿下……会骑马,应该……也能放牧吧?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身穿亲王蟒袍、却拿着鞭子笨拙地赶羊群的萧纪,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苏云莫名其妙:“言弟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沈言连忙摆手,往锅里下了一大把青菜,“快吃快吃!肉都老了!” 心里的小算盘却拨得飞快。
看来,得给齐王殿下……补补“畜牧业”知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