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别苑养伤的闲适时光终究有尽头。
御医再三诊脉,确认谢清晏的身体已恢复如初,只消再注意些时日便无大碍。
帝王驻跸山野的期限也早已超出预期,朝中堆积的事务和京城的暗流涌动,都催促着銮驾回宫。
回銮这日,天朗气清,秋高气爽。玉泉别苑外,羽林卫甲胄鲜明,旌旗招展,长长的仪仗队伍肃穆而威仪。
华贵的帝王车驾停在最前方,由八匹神骏的御马拉动,金顶朱轮,气派非凡。
沈言穿着一身崭新的月白云锦常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被阿萦小心地扶着,站在车驾旁。
他活动了一下已无大碍的右脚踝,感受着久违的踏实感,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队伍前方正在亲自检查马匹辔头的林牧野。
青年将军一身银甲,身姿挺拔如松,正一丝不苟地检查着萧彻御马的缰绳和鞍鞯,确保万无一失。
阳光落在他坚毅的侧脸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似乎察觉到沈言的视线,检查完最后一处搭扣,利落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沈言走来。
“晏晏,”林牧野的声音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沉稳,却又透着只有面对他时才有的温和,“脚踝可还撑得住?路途虽不算远,但难免颠簸,若有不适,立刻让人传话给我。”他关切的目光落在谢清晏脚踝处,又上移至他的脸庞。
沈言微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不能说话,只能用眼神表达感谢。
林牧野见状,唇角微扬,很自然地伸出手,像过去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带着兄长般的亲昵和宠溺,揉了揉谢清晏柔软的发顶。“那就好。回宫后好好休养,莫要再逞强。若闷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点少年意气的狡黠,“我得了空,再给你带些宫外的新鲜玩意儿解闷。”
那温暖干燥的大手落在头顶,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和熟悉的温度。
沈言微微一怔,随即一种久违的、如同被家人关怀的暖意涌上心头。在现代时,他老妈也总爱这样揉他的头发。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像只被顺毛的猫,脸上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带着点依恋的浅浅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唔…被摸头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啊…… 沈言心里喟叹。
然而,这温馨和谐、充满“竹马情深”的一幕,一丝不落地落入了不远处帝王车驾内,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之中。
萧彻端坐于宽大舒适的车厢内,明黄的车帘只掀开一道缝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林牧野那只落在谢清晏发顶的手,看着谢清晏脸上那毫无保留的、甚至带着点依恋的笑容,看着两人之间那种旁人难以插足的熟稔氛围……
一股无名邪火“噌”地窜上心头!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大胆!放肆!
谁准他碰朕的清晏?!
谁准他对清晏笑得那般……刺眼?!
还有清晏!竟对着他露出那样的笑容!在朕面前都未曾如此毫无防备!
帝王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眼底酝酿着骇人的风暴,周身的低气压几乎要将这奢华的车厢冻结。他死死盯着车帘缝隙外那碍眼至极的画面,只觉得林牧野那只手碍眼得恨不得立刻剁掉!
“咳!咳咳!”萧彻猛地以拳抵唇,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做作的“虚弱”感,瞬间打破了车外的和谐。
“陛下?”守在车旁的御前太监和侍卫们立刻紧张起来。
“陛下龙体不适?”正与谢清晏低声交谈的林牧野也猛地转头,神色一凛,大步走到车驾旁,抱拳沉声道,“陛下,可需传唤御医?”
车帘被王德海紧张地掀开一角:“陛下,您……”
萧彻靠在软垫上,眉头紧锁,一手捂着胸口,做出一副隐忍痛楚的模样,声音低沉而“虚弱”:“朕……心口……有些闷……”他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锁定了车外那个正一脸茫然看过来的身影——谢清晏。
“快!传御医!”王德海吓得魂飞魄散,尖着嗓子喊道。
瞬间,几位随行的御医提着药箱,连滚带爬地挤到了车驾前,就要上车请脉。
“不必!”萧彻却猛地挥开王德海试图搀扶的手,语气带着烦躁和不耐,“朕不要你们!”他的目光越过慌张的御医和神色凝重的林牧野,直直钉在谢清晏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清晏!”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帝王的威严和不容置喙,“过来!到朕身边来!”
“……” 沈言脸上的茫然瞬间变成了无语。
又来了!这暴君的醋坛子又打翻了!装病这招都用上了?还心口闷?刚才看林牧野那眼神凶得能杀人,现在装什么西子捧心!沈言内心疯狂吐槽,简直想翻白眼。
林牧野眉头紧锁,看向谢清晏,眼神带着询问和一丝担忧。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帝王这“不适”来得太过突兀和……针对性。
沈言对上林牧野担忧的眼神,心里叹了口气,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只能认命地、乖乖地转身,在阿萦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也代表着巨大麻烦的帝王车驾。
他掀开厚重的车帘,弯腰钻进车厢。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帝王身上独特冷冽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车厢内空间极大,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陈设极尽奢华,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萧彻依旧维持着捂着胸口的姿势,斜倚在软榻上,俊美的脸上带着“病容”,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沈言进来的瞬间,就亮得惊人,紧紧锁在他身上,哪还有半分“虚弱”的样子?
沈言刚在萧彻对面的软凳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帝王“虚弱”又霸道地命令:
“清晏……朕心口疼得厉害……过来,替朕揉揉。”
“……” 沈言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
装!接着装!心口疼?我看你是心眼疼!被林牧野气疼的! 他简直想把手边的暖炉砸过去。
但形势比人强。
沈言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腹的吐槽和无奈,认命地起身,挪到萧彻的软榻边。
他伸出手,隔着萧彻身上那件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常服,不轻不重地按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指尖下的肌肉紧实而富有弹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沈言垂着眼,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专业而疏离,心中默念:就当给大型犬顺毛了……虽然这犬凶了点,还爱吃飞醋……
萧彻感受着胸前那只微凉柔软的手,隔着衣料传来的触感和力道,只觉得那所谓的“闷痛”瞬间消散了大半。他舒服地眯起了眼,像只被顺毛顺得通体舒泰的猛兽,周身那股骇人的低气压也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的、餍足的气息。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谢清晏近在咫尺的侧脸。
那低垂的眼睫,秀挺的鼻梁,微抿的唇瓣……无一不让他心旌摇曳。尤其是想到刚才林牧野那只手碰过的地方……萧彻的眼神又暗了暗。
“用力些……”他低哑地命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意味,“方才被那莽夫气着了。”
沈言手上动作一顿,差点没忍住用力按下去让他真疼一疼!莽夫?人家林将军比你讲道理多了好吗! 他暗自腹诽,但还是依言加重了点力道。
萧彻满意地喟叹一声,索性放松身体,半阖着眼,享受着沈言的服务。那微凉的指尖,仿佛带着神奇的魔力,不仅熨帖了他“作痛”的心口,更抚平了他方才因嫉妒而翻腾的滔天怒火。
车厢外,马蹄踏踏,车轮滚滚,队伍开始缓缓启程。
车厢内,却是一片诡异的“温情脉脉”。帝王闭目养神,享受着专属“按摩”。而被迫服务的“宸君”,则一边机械地揉按着那结实得能打死牛的“病弱”胸膛,一边在心底疯狂吐槽这醋王暴君的幼稚和专横。
回宫的路途,看来注定不会平静了。沈言看着萧彻那副心安理得享受的模样,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便是此起彼伏的传令声和骤然急促起来的马蹄与车轮滚动声。
车厢猛地一震,速度骤然加快!沈言猝不及防,身体随着巨大的惯性狠狠向前一扑!
“唔!”他惊呼一声,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撞进了萧彻硬邦邦的胸膛上,鼻子撞得生疼,眼前一阵发黑。手腕本就酸痛,这下更是被震得仿佛要断掉。更要命的是,这突然的加速和剧烈的颠簸,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晕眩感直冲脑门,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萧彻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避免了更严重的磕碰,但脸色依旧阴沉,带着惩罚的意味。
沈言捂着被撞疼的鼻子,眼泪生理性地在眼眶里打转。
手腕的酸胀、胃里的翻腾、身体的难受,加上对萧彻这无理取闹、迁怒他人的暴君行径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不行!再这么颠下去,我非吐在车里不可!而且手腕真的要断了!这暴君不讲道理!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硬碰硬不行,那就……来软的?试试这暴君吃不吃这套?
他猛地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眼眶泛红,里面盛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委屈和不加掩饰的控诉。
他不再试图挣脱萧彻扶着他的手,反而就着这个半扑在他怀里的姿势,微微仰起脸,用那只手,轻轻拽了拽萧彻玄色常服的袖口。
力道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可怜的示弱。
然后,沈言微微张了张嘴,虽然发不出声音,但那口型清清楚楚,带着极致的委屈和哀求:
「疼……晕……」
他另一只手还捂着自己被撞红的鼻尖,眉头痛苦地蹙着,脸色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点点冷汗,整个人看起来脆弱又可怜,像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兽,急需主人的庇护和安抚。
萧彻所有的怒火和醋意,在撞进谢清晏这双含泪控诉、委屈巴巴的眼睛时,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滋啦”一声,瞬间熄灭了!
那声无声的“疼……晕……”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柔软、最无法抗拒的地方。
看着谢清晏煞白的小脸,捂着鼻子的可怜模样,还有那因为晕眩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萧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疼!
什么林牧野!什么加速回宫!什么醋意滔天!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晏不舒服,他疼他晕车了,都是朕害的。
“停!慢下来!”萧彻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对着车外厉声命令,“王德海!传朕旨意,车队缓行!务求平稳!谁敢再颠簸一下,朕要他的脑袋!”
“是!是!陛下息怒!缓行!缓行!”王德海在外面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地嘶声传令。
外面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传令和调整,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如同被按下了慢放键,迅速变得缓和、平稳。
车厢的颠簸感瞬间减轻了大半。
萧彻这才松了口气,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怀中的谢清晏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钳制的手,转而用温热的大掌,无比轻柔地覆上谢清晏捂着鼻尖的手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柔,带着浓浓的心疼和自责:“撞疼了?让朕看看……是朕不好,吓着你了。”
他试图拉开谢清晏的手检查他的鼻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稀世珍宝。另一只手则自然而然地环过沈言的腰,将他更稳固、更舒适地圈在自己身侧,让他能靠着自己,减少晃动。
沈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但身体的难受是真实的。他顺势软软地靠在萧彻坚实温热的臂弯里,汲取着支撑力,缓解那阵阵晕眩。鼻尖的疼痛在萧彻温热的掌心熨帖下似乎真的减轻了些。
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萧彻近在咫尺的、写满了紧张和心疼的俊脸,又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无声地用口型控诉:
「手腕……也酸……」
那眼神,那表情,简直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萧彻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和醋王的凶狠?他忙不迭地执起谢清晏那只揉按得发酸的手腕,力道适中地、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按着,动作笨拙却极尽温柔:“是朕不好,累着你了。不揉了,不揉了,你靠着朕歇会儿就好。”
他一边揉着谢清晏的手腕,一边调整姿势,让谢清晏能靠得更舒服些。看着谢清晏苍白的小脸在自己怀里渐渐恢复了血色,紧蹙的眉头也微微松开,萧彻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回了实处。
车厢重新恢复了平稳舒适的行驶状态,速度慢得如同闲庭信步。
沈言靠在萧彻温暖坚实的怀里,鼻尖萦绕着龙涎香和他身上独特的清冽气息,手腕被那温热的大手小心地揉按着,晕眩感和不适感慢慢褪去。他悄悄松了口气,心里的小人得意地比了个“V”:果然!撒娇示弱才是对付醋精暴君的王道!
萧彻低头看着怀中人安静依赖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呼吸也渐渐平稳。方才那滔天的醋意和怒火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的怜惜和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罢了……慢些就慢些吧。
只要他舒服,只要他肯这样乖乖待在朕怀里……
别说慢点回宫,便是把銮驾拆了抬着他走,又有何妨?
帝王收紧手臂,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下巴轻轻抵着谢清晏柔软的发顶,无声地宣告着占有与守护。
奢华的车厢内,熏香依旧袅袅。方才的疾风骤雨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相拥的两人,在平稳缓慢的车行中,享受着这份由谢清晏“撒娇”换来的、意外而宁静的温情时刻。
回宫的路途,在帝王毫无底线的纵容下,重新变得悠长而……“舒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