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梅林那场碎金暖阳下的短暂欢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更深的现实沉渣泛起。
北境三郡,雪灾压境。
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如同冰冷的雪片,接连不断地飞入乾元殿。
奏报上的字字句句,都浸透着百姓的绝望与严寒——“屋舍倾颓”、“冻毙者众”、“粮道断绝”、“流民四起”……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棱,狠狠砸在萧彻的心头。
那张好不容易因谢清晏一个笑容而舒展了些许的帝王面容,再次被阴霾笼罩。
刚养出几分血色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变得苍白紧绷。
眼底好不容易淡去的乌青,如同被浓墨重染,迅速加深、扩散。
批阅奏章时,他的眉心几乎未曾松开过,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铁锈般的冷硬。殿内的气压低得令人窒息,连王德海和阿萦都屏息凝神,走路踮着脚尖。
沈言倚在临窗的软榻上,看着萧彻伏案的背影。
那宽阔的肩膀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风雪,绷得笔直,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
萧彻偶尔抬手揉捏眉心时,指关节用力到泛白,手背上甚至能看到因压抑情绪而微微凸起的青筋。
案头的烛火跳跃,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下的青黑,比任何汤药都更让沈言感到喉咙发堵。
这天子……当得是真不容易。 属于现代人沈言的灵魂在心底无声叹息。
他见过萧彻的暴戾、猜忌、病态的占有欲,可此刻,看着他为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百姓忧心如焚、夙夜难寐的样子,一种复杂的敬意混杂着心疼,悄然滋生。
至少,他是个心系黎民的好皇帝。比那些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昏君,强了千万倍。
萧彻放下朱笔,发出一声极轻的、却饱含了无尽疲惫的叹息。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手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连日的高强度运转和心忧如焚,让他本就未愈的心口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他按压太阳穴的手背。
萧彻猛地睁开眼,对上谢清晏那双清澈的、盛满了担忧的眼眸。谢清晏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他身边,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他指了指萧彻紧蹙的眉心,又指了指堆满案头的雪灾奏报,眼神里带着无声的探询和一丝……想要分担的急切。
萧彻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连日来的焦灼和疲惫,似乎因这无声的关切而松动了一丝缝隙。
他反手握住谢清晏微凉的手,声音沙哑:“无妨,朕撑得住。”话虽如此,那浓重的倦意却无法掩饰。
沈言摇了摇头,眼神固执。
他挣脱萧彻的手,走到书案另一侧,拿起一支备用的狼毫小楷,蘸了墨,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克服着手指因虚弱而带来的颤抖,开始极其缓慢、却无比认真地书写。
他的字迹依旧带着病后的虚浮无力,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北境酷寒,首要御寒饱腹。」
「官仓存粮几何?运抵需时,恐远水难救近火。」
「灾民聚集,易生疫病,需防患未然。」
「贪墨者,必借机渔利,需雷霆手段!」
每一个字,都直指核心!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虚浮的感慨,只有最直白、最迫切的现实问题!尤其是最后一句“贪墨者,必借机渔利,需雷霆手段!”,笔锋虽弱,却透着一股凌厉的决绝!
萧彻的目光落在那些墨迹未干的字上,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着谢清晏专注书写的侧脸,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暖流瞬间冲散了心头的阴霾!
他没想到,这个被他小心翼翼护在羽翼之下、看似脆弱不堪的人,竟能如此一针见血地洞悉灾情要害!这份冷静的洞察和毫不拖泥带水的决断,甚至超越了许多朝堂老臣!尤其是对贪墨的警惕……更是戳中了他最深的隐忧!
“好一个‘雷霆手段’!”萧彻猛地一拍书案,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赏和振奋,连日来的沉重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纸,目光灼灼,“清晏,你所言,字字珠玑!朕即刻下旨,严查北境粮道,凡有贪墨克扣者,立斩不赦!至于御寒饱腹……”
他的眉头再次蹙起。官仓存粮调度、转运耗时,确实是燃眉之急。
就在这时,沈言再次提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画起来。
这一次,他画的不是字,而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图形!一个像是多层叠加的盒子,旁边标注着“夹层,填棉絮或木炭灰”。另一个画着几个小方块,旁边写着“极干、极硬、耐存、饱腹”。还有一个画着炉灶和锅,旁边写着“集中熬煮大锅热汤,驱寒防疫”。
萧彻看得一头雾水:“这是……?”
沈言放下笔,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急切想要表达的兴奋。
他指了指那个多层盒子,又指了指殿内取暖用的炭盆,做了个包裹的动作,然后双手交叉抱臂,做出一个很暖和的样子。接着,他拿起一块阿萦早上送来的、未吃完的糕点,用力掰了掰,虽然劲儿过小没掰动,又做了个用力啃咬的动作,最后指向那个“极干、极硬、耐存、饱腹”的方块图。
最后,他指向那个炉灶图,双手合拢放在嘴边,做了个“哈气”取暖的动作。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滑稽,可眼神里的热切和认真却无比清晰。
保温食盒,压缩干粮,集中供应热汤。
这些都是现代才会有的,虽说有些东西古代有但是都不太咋滴好吃还没那么营养。
沈言就这样比划着,试图希望萧彻可以理解。
萧彻毕竟是帝王,心智卓绝,结合谢清晏的动作和图形,瞬间明白了七八分!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这些想法,闻所未闻,却直击赈灾最核心的痛点——如何将有限的粮食和热量,最高效地送到灾民手中!
“妙!”萧彻激动地站起身,来回踱步,连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眼中只剩下兴奋的锐芒,“保温食盒可保热食送达!那‘压缩干粮’……虽不知具体为何物,但取其‘极干、耐存、饱腹’之意,必能解燃眉之急!集中熬煮热汤,既可驱寒,又可防疫,更能凝聚人心!清晏,你……”他猛地顿住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谢清晏,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叹和激赏,“你真是朕的……”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接下来的日子,乾元殿偏殿的画风彻底变了。
不再是药香弥漫的沉寂病榻,而成了一个热火朝天、带着烟火气的秘密“工坊”兼“厨房”。
外间,萧彻依旧伏案疾书,一道道措辞严厉、雷厉风行的旨意如雪片般飞向北境。
他处理政务时,眉宇间依旧是帝王的冷峻和凝重,但偶尔抬头看向内殿时,眼底深处却会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暖意和期待。
内殿,沈言成了绝对的主角。
他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那是属于现代人沈言被压抑已久的、想要做点实事的热情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他指挥着阿萦和王德海,这位大总管被拉来当壮丁时一脸懵,将宫中库房翻找出来的结实木盒、铁盒进行改造。
他用毛笔在纸上画出详细的图纸,标注尺寸,指导匠人如何在夹层中填充棉絮、炭灰,甚至用煮软的皮革做密封条,力求做出简易高效的保温食盒。
谢清晏这副身体以前那双曾经只会写字抚琴的手,此刻沾满了木屑和炭灰,却毫不在意。
毕竟如今可是他沈言主宰。
小厨房更是成了他的“主战场”。
御厨们被他稀奇古怪的要求弄得晕头转向。
只见谢公子将蒸熟的红薯、栗子捣成泥,混合着炒熟的米粉、豆粉,加入大量的糖霜,增加热量和耐存性,反复揉压,再用特制的模具压制成一块块巴掌大小、极其瓷实坚硬的方块!他甚至还尝试将肉干磨成粉混入其中,做出“豪华版”!
“公子……这……这能咬得动吗?”阿萦拿起一块刚刚脱模、硬得像砖头似的“压缩干粮”,用尽全力掰了一下,纹丝不动,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沈言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拿起一块,用尽吃奶的力气……好吧,他也只能勉强咬下一点点碎屑。
但他毫不在意,眼神亮得惊人,在纸上飞快写道:
「要的就是硬!不易腐坏!灾民饿极了,用热水泡软或砸碎了煮粥,一点点就能顶大半天!」
他还让御厨支起几口前所未有的大锅,熬煮着浓稠的杂粮米粥,里面加入驱寒的姜片、花椒,甚至奢侈地放了些肉末和油脂。熬好后,小心翼翼地分装进那些刚刚做好的保温食盒里。
第一批试验品出炉时,萧彻亲自“验货”。
他拿起一块硬邦邦的“压缩干粮”,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谢清晏期待的眼神,毫不犹豫地送到嘴边,用力一咬!
“嘎嘣!”
一声脆响。饶是萧彻牙口极好,也被震得牙根发麻,只咬下一点碎屑。那味道……混合着甜腻和粗粝,实在称不上美味。
沈言紧张地看着他。
萧彻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那点碎屑,半晌,眼中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好!饱腹感极强!耐存!清晏,此物可救万千性命!”他又打开一个保温食盒,里面的大锅粥依旧冒着温热的白气,浓郁的米香混合着姜的辛辣扑面而来。“好!这温度,足够撑到城外施粥棚了!”
他猛地看向谢清晏,眼中充满了激赏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并肩作战的豪情:“立刻着工部、户部协同!按此法大量赶制!宫中节省用度,所有余粮、余炭,优先供应北境!”他顿了顿,看着谢清晏疲惫却发亮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清晏,此乃活命之恩!北境百姓,当为你立长生牌位!”
很快,第一批保温食盒和“压缩干粮”被快马加鞭送往北境。
同时送去的,还有萧彻那道沾着墨香和厨房烟火气的旨意——严查贪墨,凡赈灾钱粮伸手者,立斩!家产充公,用于赈济!
效果立竿见影。
数日后,北境再次传来急报,不再是绝望的哀鸣,而是带着劫后余生的振奋——“保温食盒送达,热粥犹温,灾民感激涕零!”、“‘救荒饼’虽硬,然热水泡开,一碗可活一家半日性命!”、“陛下明察,揪出贪墨粮官三人,立斩于市,民心大快!余者震慑,不敢妄动!”
消息传回乾元殿时,萧彻正和谢清晏对坐用晚膳。
沈言面前照例是一碗黑漆漆的药汁,他苦着脸,正对着那药碗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萧彻看完急报,猛地将奏报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酣畅淋漓的大笑!连日积压的阴霾和沉重,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他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那是属于一个帝王看到自己决策挽救苍生后的巨大满足和自豪!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御厨精心烹制的、软糯香甜的糕点,却不是放进自己嘴里,而是直接越过桌子,送到了谢清晏因为抗拒喝药而微微嘟起的唇边。
“张嘴,”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和宠溺,眼神亮得惊人,“朕的‘救荒功臣’,该尝点甜头了。”
沈言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称呼弄得一愣,脸颊微热。
看着萧彻眼中那纯粹的、如同卸下千斤重担般的轻松笑容,再看看唇边那块诱人的糕点,他心底也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
他顺从地张嘴,咬住了那块糕点。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混合着药味的苦涩,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回甘。
殿内烛火温暖。
墨香与药味交织,混合着尚未散尽的、一丝来自小厨房的烟火气。
一个为苍生展颜,一个在苦涩中尝到了付出的甘甜。
案头的奏报上,墨痕未干,字字句句,皆是新生。
而那一块块坚硬如石的“救荒饼”,此刻正化作北境风雪中,最温暖的生命薪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