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那声带着无尽疲惫和巨大满足的叹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沈言胸腔里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那声音里的沙哑,那抵在他手背上的、带着滚烫温度的额头,还有那紧紧交握、仿佛要将他骨头捏碎的力道……都传递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恐惧的珍视。
这傻子……
沈言的灵魂在心底无声地叹息,那点属于现代人的硬壳在萧彻此刻毫无保留的脆弱面前,彻底碎成了齑粉。
他感受着萧彻掌心传来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滚烫,看着他低垂的眼睫下浓重的青影,看着他心口那片刺目得越来越大的暗红……心疼如同藤蔓,疯狂缠绕勒紧。
他想说点什么,想让他安心。可喉咙如同被滚烫的沙砾堵死,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他只能用那只被紧握的手,更加用力地回握,用指尖传递着微弱的、却固执的回应:我在。我醒了。
萧彻似乎感受到了这份回应。
他缓缓抬起头,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深刻的眉骨旁,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憔悴。
那双深不见底的帝王之瞳,此刻褪去了所有冰冷的屏障,只剩下最原始、最汹涌的情绪——庆幸、后怕,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谢清晏的脸,仿佛要将这张苍白脆弱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喉结滚动了几下,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满是伤痕的心底硬生生抠出来:
“清晏……”他唤他的名字,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谢清晏清澈的眼底,仿佛要穿透那层薄弱的屏障,看到灵魂深处。
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丝深沉的痛楚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朕……”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坦诚和卑微的妥协,“朕保证……不吃醋了……也不闹脾气了……”
谢清晏(沈言)猛地一怔,瞳孔微微收缩。
萧彻……在说什么?
“朕知道……”萧彻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朕知道……你心里……有他。”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他”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两人之间短暂的温情,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谢清晏的心猛地揪紧!
他想摇头,想否认,想告诉他不是那样的!可喉咙的剧痛让他只能徒劳地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神瞬间充满了急切和巨大的恐慌!
不是!萧彻!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萧彻似乎误会了他这急切的眼神。
他眼中的痛色更深,嘴角却勾起一抹极其苦涩、近乎自嘲的弧度,继续说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了……”
他握紧谢清晏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他的存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不顾一切的妥协:
“你心里……想装多少人都行……朕不在乎了……”
“朕只要你……”
“只要你活着……好好的……留在这里……”
“留在朕身边……”
“行吗?”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带着一种破碎的祈求,从萧彻干裂的唇瓣间溢出。
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翻云覆雨的帝王之瞳,此刻只剩下最卑微的、近乎尘埃般的期盼。
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猜忌,所有的占有欲,只求一个“活着”,一个“留下”。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沈言的灵魂深处!
不吃醋?不闹脾气?心里装多少人都行?
这是那个强势霸道、占有欲爆棚的萧彻能说出来的话?!
他为了他,竟然卑微到了尘埃里!只因为他怕了!怕他再吐血,怕他再昏迷,怕他……死!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心疼,瞬间冲垮了谢清晏所有的理智!他看着萧彻眼中那卑微的祈求,看着他心口那片刺目的、还在不断扩大的暗红,看着他苍白憔悴却依旧固执地紧握着自己的模样……一股强烈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发!
笨蛋!谁要你不在乎!谁要你装大度!你的伤!你的伤在流血啊!
他再也顾不得喉咙的剧痛,再也顾不得身体的虚弱!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抽回被萧彻紧握的手!
这个动作让萧彻浑身一震,眼中瞬间掠过巨大的恐慌,以为他要推开自己!
然而,下一秒——
谢清晏那只刚刚抽回的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和巨大的恐慌,猛地伸向了萧彻的衣襟!目标,赫然是那系得一丝不苟的玄色衣带!
萧彻完全僵住了!
大脑如同被重锤击中,瞬间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只苍白纤细、此刻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毫不犹豫地探向自己的腰带,那冰冷的指尖甚至已经触碰到他腰侧的衣料……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愕、荒谬和某种被瞬间点燃的、极其陌生的灼热感,如同电流般猛地窜遍全身!
他要做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萧彻混乱的脑海,带着巨大的冲击力!
在这种时候?在他刚刚吐过血、虚弱得几乎坐不稳的时候?在满地狼藉、旁边还跪着吓傻了的阿萦的时候?!
他……他难道是想……?!
萧彻的呼吸瞬间变得无比粗重!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其可疑的、病态的薄红!心口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被一股更加汹涌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所掩盖!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处,在那冰冷指尖的触碰下,不受控制地产生了极其羞耻的反应!
不……不行!他身子受不住!太医说过……但是如果他要,他萧彻一定会轻一些的……
残存的理智在疯狂叫嚣,可身体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猛地扯开了他腰间的衣带结!
玄色常服的前襟瞬间散开!
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以及……
那被层层叠叠的、早已被暗红色鲜血浸透、甚至边缘已经发硬发黑的纱布!
刺目的红,狰狞地盘踞在萧彻心口的位置,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和烙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萧彻脸上那丝病态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比纸还要惨白的死灰!方才脑海中那荒谬绝伦、令人血脉贲张的念头,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熄灭,只余下无地自容的羞耻和一种被狠狠扇了一耳光的剧痛!
他……他刚才在想什么?!
他竟然……竟然以为他的清晏……
而他……他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因为他心口的血,已经洇透了衣袍!
巨大的羞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萧彻灭顶!
他猛地别开脸,不敢再看谢清晏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那里面映照着他自己刚才那肮脏不堪的念头!心口那道真实的伤疤和灵魂深处那道无形的、名为“龌龊臆想”的伤疤,同时传来尖锐的剧痛,让他高大的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沈言根本没注意到萧彻那瞬间的僵硬和异样。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刺目的、被鲜血浸透的纱布攫住了!那暗红的色泽,浓重的血腥气,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这傻子!这傻子!伤口都烂成这样了!还守着我!还说什么不在乎!真是有病。
巨大的恐慌和心疼瞬间攫住了他!他顾不上萧彻的反应,也顾不上自己虚弱得随时可能晕倒的身体!他伸出颤抖的手,指尖冰凉,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急切,开始去解那缠绕在萧彻心口、早已被血痂黏连的纱布!
他的动作很生疏,甚至因为手指的颤抖而显得有些笨拙和粗鲁。
每一次撕扯黏连的纱布边缘,都不可避免地牵动萧彻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呃……”萧彻闷哼一声,额角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阻止,想自己来,可一低头,看到谢清晏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写满了全神贯注的紧张和巨大的心疼,那双清澈的眼眸死死盯着他的伤口,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上面甚至沾着细小的汗珠……
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一股更加汹涌的、难以言喻的情绪瞬间冲垮了方才的羞愧——是酸楚,是悸动,是……一种被如此笨拙却真挚地在意着的、近乎灭顶的暖流。
他不再动弹,不再出声,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伤口被牵扯的痛楚,任由那双冰凉颤抖的手,在他最致命的伤处,笨拙而固执地动作着。
一层,又一层。
染血的纱布被艰难地剥离,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那是一个靠近心口的、寸许长的刀口,皮肉翻卷,边缘红肿发炎,深可见骨。
新鲜的血液正从深处缓慢地渗出,混合着之前干涸的暗红血痂,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沈言的呼吸瞬间窒住了!他死死咬着下唇,脸色比萧彻更加惨白,仿佛受伤的是他自己。
他颤抖的手指想去触碰那伤口边缘的红肿,却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却被他死死忍住,不肯落下。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想去够旁边小几上干净的纱布和伤药。
可他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仅仅是侧身这个动作,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额角的冷汗如同雨下。
“别动!”萧彻再也忍不住,沙哑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急切的心疼。他一把按住沈言颤抖的肩膀,阻止他乱动,同时自己探身过去,用另一只手精准地拿过了小几上的药瓶和干净的纱布卷。
他将药瓶和纱布塞进沈言冰凉的手里,然后重新坐好,挺直了脊背,将那道狰狞的伤口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纵容:“……你来。”
沈言握着那冰冷的药瓶和纱布,感受着萧彻投来的、带着鼓励和全然信任的目光,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的灼痛和肺腑的隐痛,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他笨拙地打开药瓶,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粉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般,抖落在萧彻那狰狞的伤口上。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弄疼了他,可指尖的颤抖却无法完全控制。
萧彻紧抿着唇,身体因药粉刺激伤口的剧痛而微微绷紧,额角的青筋都跳了起来,却硬是没发出一声痛哼。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专注而紧张的侧脸,看着他苍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看着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尖……心口那道伤疤传来的痛楚,似乎都被另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所覆盖。
撒好药粉,沈言拿起干净的纱布,开始一圈一圈地缠绕。
他的动作依旧生涩笨拙,纱布缠得时松时紧,好几次都差点打结。
可他全神贯注,眼神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手术。每一次缠绕,每一次打结,都倾注了他全部的力气和……无法言说的心疼。
萧彻默默地看着,感受着那冰凉颤抖的指尖偶尔擦过自己滚烫的肌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看着谢清晏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唇瓣,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酸楚的满足感,如同温泉水般,缓缓流淌过他被猜忌和冰冷包裹了太久的心房。
原来……被他在意,是这样的感觉。
哪怕这在意,或许并非他所期待的那种。
哪怕这笨拙的包扎,远不如太医利落。
但这笨拙里透出的珍视和恐慌,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更能抚平他的伤痛。
终于,一个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纱布结,在萧彻心口勉强成型。
沈言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额角的冷汗大颗大颗滚落,脸色白得像雪。
他抬起头,看向萧彻,眼神里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释然,和依旧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无声地用口型询问:
疼吗?
萧彻看着他虚弱至极却依旧满眼关切的样子,心口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拂过,又酸又胀。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自己的伤口,而是再次紧紧握住了沈言那双冰凉、沾着药粉和血渍的手!
他的目光深深望进沈言清澈的眼眸里,那里清晰地映着他自己的倒影,再无他人。
他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其疲惫、却无比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弧度。他没有回答疼不疼,只是用那沙哑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劫后余生的承诺:
“清晏……”
“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这声“对不起”,为之前的猜忌,为方才那龌龊的误解。
这声“谢谢你”,为这笨拙的包扎,为这无声的在意,为他还活着,留在他身边。
沈言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暖意和释然,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生命的滚烫温度。泪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一次,不再是委屈,不再是恐惧。
是尘埃落定后的酸楚。
是劫后余生的暖流。
是两颗在猜忌和伤害中伤痕累累的心,第一次笨拙地、无声地,触碰到了彼此最真实的温度。
而旁边,已经目睹一切的阿萦,看着陛下心口那个歪歪扭扭的纱布结,再看看榻上交握的双手和无声落泪的公子,默默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悄悄地、一点点地挪向门口,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彻底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