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偏殿的角落,阴影最浓重处。
沈言的灵魂蜷缩着,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孤雏。
透明的身体在昏黄的烛火映照下,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薄雾。
他看着不远处那两张软榻上相依的景象——萧彻那只染血的手,正无比珍重、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脆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谢清晏沉睡的脸颊。
帝王眼中的深情与后怕,浓烈得如同实质,几乎要将这昏暗的殿宇照亮。
那指尖的温度,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隔阂,灼烫着沈言透明的“肌肤”。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萧彻每一次指尖的颤抖,每一次轻柔的描摹,那里面蕴含的珍视、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沈言从未在清醒时见过的、近乎卑微的祈求。
清晏……活着的清晏……就在这里……
这个认知,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沈言的心脏。
巨大的酸楚、无法言说的委屈、以及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几乎要将他透明的存在彻底撕裂。
即使沈言知道他爱的人是那谢清晏,但他还是觉得因为萧彻动了心。
萧彻……我要是能真正成为谢清晏……该有多好……我居然还有一些嫉妒谢清晏了。
那个会气你、会恼你、会……会回应你的“谢清晏”……那个灵魂……现在就在这里……你看不见吗?!
他伸出双手徒劳地抓向萧彻的方向,却只穿透了冰冷的空气。
他多想像从前那样,拍开那只扰人清梦的手,或者,在对方专注的凝视下,羞恼地瞪回去……哪怕只是用眼神。
可现在,他连一个眼神都无法传递。
他像一个被困在透明玻璃罩外的观众,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故事上演,却失去了所有参与的权利。萧彻的深情,成了对他最残酷的凌迟。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席卷而来。
沈言将透明的脸深深埋入虚无的臂弯,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场景。心念微动,周遭的景象再次如同水波般荡漾、模糊——
—
冰冷的、熟悉的消毒水气味重新包裹了他。
惨白的天花板,单调的“滴滴”声。他又回到了那间属于“沈言”的病房。
病床上,他的身体依旧安静地躺着,脸色苍白,依靠着仪器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
像一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玩偶。
病房里没有人。死寂得可怕。只有仪器规律的鸣响,如同为这具空壳敲响的丧钟。
沈言飘到床边,低头凝视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曾是属于他的容颜,如今却成了束缚他灵魂的囚笼,也成了父母痛苦的根源。他伸出手,指尖再次毫无阻碍地穿过了“自己”冰冷的皮肤。
一种更深的寒意从灵魂深处升起。
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难道……我注定要永远以这种透明的形态存在?看着父母在悲痛中枯萎,看着萧彻守着我的躯壳,看着林牧野……
林牧野!
这个名字如同闪电劈开混沌!
沈言猛地想起那个在寒水狱中紧握他双手、眼中燃烧着铁血与忠诚的男人!想起他在慈宁宫诛杀邪僧时的狂暴!更想起那个浑身浴血的龙骧卫斥候带来的、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林牧野以为他快死了!活不过三日!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他要去看看林牧野!看看那个在战场上为他拼杀的男人!他要知道他怎么样了!
心念急转,灵魂之体瞬间变得稀薄,穿透了病房的墙壁,穿透了城市的高楼大厦,以一种超越物理法则的速度,循着灵魂深处那丝若有若无的、因“谢清晏”身体而产生的微妙羁绊,向着血腥与杀伐之气最浓烈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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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象重组。
刺鼻的硝烟味、浓重的血腥气、金属碰撞的铿锵、濒死的惨嚎、愤怒的咆哮……瞬间如同狂潮般淹没了沈言的感知!
他置身于一片修罗地狱!
残阳如血,映照着皇城玄武门那巍峨却已残破不堪的城楼。
城上城下,尸横遍野!断折的兵刃、破碎的盔甲、倒毙的战马……构成了一幅惨烈到极致的画面。
粘稠的血液浸透了每一寸土地,在夕阳下反射着妖异的暗红光泽。
喊杀声震耳欲聋!
身着不同甲胄的士兵如同两股绞杀在一起的洪流,在狭窄的城门口和两侧的城墙豁口处疯狂地厮杀、碰撞!每一次兵刃交击都迸射出刺目的火星,每一次怒吼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
沈言的灵魂悬浮在半空,透明的身体因眼前的惨烈景象而微微颤抖。
他急切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找到了!
在战场最核心、厮杀最惨烈的地带!在玄武门那巨大的、被撞得扭曲变形的城门洞前!
林牧野!
他如同浴血的战神!玄色的软甲早已被鲜血染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肩头胡乱包扎的布条也被鲜血浸透,显然那蛇毒和旧伤仍在折磨着他。
但他手中的镔铁长刀,却依旧挥舞得如同狂暴的飓风!刀锋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残肢断臂抛洒!
他的脸上、身上溅满了血浆和碎肉,原本俊朗的五官此刻只剩下铁血杀伐的狰狞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不顾一切的疯狂!那双曾盛满温柔和笑意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巨大的悲痛!
他不再像一个统帅,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陷入绝境的凶兽!每一次挥刀,都伴随着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充满了无尽悲愤的咆哮:
“杀——!!!”
“挡我者死——!!!”
“为了清晏——!!!”
那最后一声“为了清晏!”,如同泣血的悲鸣,穿透了震天的喊杀声,狠狠撞进沈言的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得他灵魂震颤!
他看到了!
林牧野眼中那刻骨的痛苦和绝望!那是在以为“谢清晏”必死无疑后,将所有悲愤、所有不甘、所有无法宣泄的痛楚,尽数化作了最原始、最狂暴的杀戮意志!他是在用敌人的血,祭奠他心中那个即将逝去的爱人!他是在用这场血战,为自己和“谢清晏”……送葬!
“少帅!小心左侧!” 副将陈锋的嘶吼传来,他浑身浴血,如同血人,拼命格开一支射向林牧野的冷箭!
林牧野仿佛没听见,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猛地旋身,长刀带着千钧之力,将一个试图偷袭的叛军百夫长连人带甲劈成两半!滚烫的鲜血喷溅了他一脸!他却只是随手一抹,赤红的双目死死锁定了前方不远处,那个被重重亲卫保护着、身穿蟠龙金甲、正挥舞着佩剑指挥叛军猛攻的身影——寿王萧玦!
“萧玦——!!!” 林牧野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那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拿命来——!!!”
他不再理会身边的厮杀,如同离弦的血箭,拖着受伤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朝着萧玦的方向猛冲过去!
沿途试图阻挡的叛军,在他那完全不要命的狂暴刀锋下,如同麦草般被纷纷斩倒!
他眼中只有萧玦!
只有这个导致清晏身中剧毒、濒临死亡的罪魁祸首!
“保护殿下!”
“拦住他!”
叛军将领惊怒交加,数名骁将策马挺枪,试图围杀这头冲阵的疯虎!
沈言的灵魂在半空中看得肝胆俱裂!林牧野这是在自杀!他浑身浴血,伤势沉重,还要强行冲破层层护卫去杀萧玦!他不要命了吗?!
“牧野!不要!停下!他没事!谢清晏没死,他还活着!” 沈言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透明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波动!他疯狂地冲向林牧野,想要阻止他,想要告诉他真相!
然而,他的声音,他的存在,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涟漪。他的灵魂穿过混乱的战场,穿过厮杀的士兵,甚至直接穿过了林牧野那燃烧着复仇火焰的身体!
他触碰不到他!
他阻止不了他!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牧野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身的伤和满心的绝望,义无反顾地冲向那必死的绝境!
就在林牧野即将陷入数名叛军骁将的合围,险象环生之际——
“呜——!!!”
一阵低沉、雄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号角声,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紧接着,是如同地震般的轰鸣!大地开始剧烈地颤抖!
玄武门外的地平线上,烟尘冲天而起!如同奔腾的海啸!
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林字玄虎战旗,在夕阳血色的映照下,如同撕裂黑暗的曙光,陡然出现在烟尘最前端!
旗帜之下,是如同钢铁洪流般碾压而来的重装铁骑!人马皆披挂厚重黝黑的玄铁重甲,只露出冰冷的、闪烁着杀意的眼睛!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大地,发出令灵魂都为之颤栗的轰鸣!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带着碾碎一切的恐怖威势,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撞入了叛军的侧翼!
“铁浮屠!是铁浮屠!”
“鹰扬将军来了!”
“援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城上城下,浴血苦战的禁军和“磐石”死士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因为这股生力军的加入,瞬间稳如磐石!而叛军的阵脚,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冲击瞬间打乱!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少帅!铁浮屠!是鹰扬的铁浮屠!” 陈锋激动得声音嘶哑,一刀劈翻面前的敌人,指向那钢铁洪流!
正陷入重围、浑身浴血的林牧野,动作猛地一滞!他赤红的双目望向那面迎风招展的林字玄虎战旗,望向那如同天降神兵般碾压而来的铁浮屠洪流!
那张被血污覆盖的、充满疯狂杀意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混合着决绝与悲怆的释然。
他猛地回过头,赤红的双眼越过混乱的战场,越过尸山血海,遥遥望向皇城深处——乾元殿的方向。
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对着那个他以为即将逝去的爱人,做最后的诀别。
随即,他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巨龙发出最后的怒吼,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死意志,再次扑向那被铁浮屠冲击得阵型大乱的叛军核心!目标——寿王萧玦!
“杀——!!!”
沈言的灵魂,悬浮在这片血与火的地狱上空,透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看着林牧野那决绝赴死的背影,看着那面象征着援军与希望的林字战旗,看着下方惨烈厮杀的战场……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吞没。
他救不了任何人。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
他只是一个……泣血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