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的薄纱,在殿内投下柔和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清新的草木气息,昨夜的风雨早已涤净尘埃,只余下微凉的湿润。
沈言是在一种奇异的温暖和静谧中醒来的。
身体的虚弱感依旧无处不在,喉咙的灼痛也提醒着他发声的艰难。
但心口那股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巨石的憋闷感,却奇异地消散了许多。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云纹帐顶。
然后,他感觉到了异样。
他的身体,似乎被一股沉稳而温热的气息包裹着。
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向身侧看去——
萧彻。
他竟然……没有离开。
高大的帝王和衣侧卧在他身侧不算宽大的榻沿,一只手还保持着昨晚紧握他手腕的姿势,只是力道松缓了许多,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守护。
玄色的常服微敞,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口,以及……那个歪歪扭扭、却被他重新仔细压好边缘的纱布结。
晨光勾勒着他深刻的侧脸轮廓,褪去了昨夜惊醒时的戾气和疲惫,此刻显得异常平和。
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呼吸均匀而绵长,竟是难得的沉眠。一缕墨发垂落在他光洁的额角,随着呼吸微微拂动。
他……就这样睡了一夜? 沈言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被一股暖融融的、如同温泉水般流淌的暖意包裹。要知道这样对他的人除了自己老妈就没别人了。
他看着萧彻沉睡的侧颜,看着他心口那个由自己笨拙包扎的、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又格外顺眼的纱布结,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安心感,前所未有地充盈在心间。
这傻子……伤口还疼不疼?他忍不住想。目光胶着在那个纱布结上,仿佛透过它能看到底下狰狞的伤口。
一种想要确认的冲动驱使着他。
他屏住呼吸,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像一只怕惊扰了猎物的兔子,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被握着的手。
指尖带着微凉的晨露气息,极其轻柔地、几乎是用气流的力道,拂过萧彻心口那个纱布结的边缘。
没有触碰伤口,只是隔着纱布,感受着那下面温热的、属于生命的搏动。
还好……没有新的血渍渗出来。
他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指尖却贪恋着那温热的触感,没有立刻收回。
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看着他卸下所有防备后难得的宁静睡颜,仿佛时间都变得温柔而悠长。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阿萦端着今日份的药碗和清粥,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当她看清榻上的景象时,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陛下……陛下竟然和公子同榻而眠?!虽然陛下只是睡在榻边,但那姿态……那交握的手……那清晨柔和光线下的剪影……阿萦只觉得脸颊一热,心口怦怦直跳,连忙低下头,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一幕。
然而,她放下托盘时,药碗底轻轻磕碰在紫檀木小几上的细微声响,还是惊动了沉睡中的帝王。
萧彻的长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掀开。
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初醒的瞬间带着一丝慵懒的茫然,如同初融的寒潭,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冰冷。
他的目光先是下意识地扫过身侧,当看到谢清晏那双清澈的、正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眼睛时,那层初醒的薄雾瞬间散去,被一种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暖意取代。
“醒了?”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低沉而温柔,让沈言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他自然而然地紧了紧握着沈言手腕的手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冰凉的肌肤,“感觉如何?喉咙还疼得厉害吗?”
沈言被他这毫不掩饰的温柔目光看得耳根微微发热,下意识地想躲开视线,却又舍不得。他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传递着“好多了”的意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萧彻心口那个纱布结。
萧彻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其细微的弧度。
他非但没有不悦,反而故意挺了挺胸膛,让那个歪歪扭扭的结更加显眼,带着一种近乎幼稚的炫耀口吻,低声调侃道:“嗯,托某位‘神医’的福,伤口包扎得……颇有艺术感。想必今日太医来换药时,定会惊为天人。”
沈言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薄红!
他羞恼地瞪了萧彻一眼,想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腕,却被萧彻更紧地握住,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一旁的阿萦实在没眼看陛下这罕见的、近乎调情的姿态,又不敢真“滚”,只得硬着头皮,端着药碗上前,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旖旎的气氛,“陛下,公子,该……该用药了。”
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萧彻皱了皱眉,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仿佛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
但他还是坐起身,顺手将谢清晏也轻轻扶起,让他靠在自己特意命人加厚的引枕上。动作间,他始终握着谢清晏的手腕未曾松开。
阿萦将药碗捧到沈言面前。
看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浓黑药汁,谢清晏(沈言)的灵魂深处条件反射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
“靠啦……又要喝这玩意儿……简直比工地石灰水还难以下咽!”他苦着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畏惧。
萧彻将他这小动作和小表情尽收眼底。看着他那张苍白小脸皱成一团、写满“宁死不屈”的样子,非但没生气,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些。
他甚至觉得……这样的谢清晏,比之前那副了无生气、任人摆布的模样,生动可爱了千万倍。
“怕苦?”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低沉地响起在谢清晏耳边。
他自然地接过阿萦手中的药碗,修长的手指捏着白瓷勺柄,轻轻搅动着浓稠的药汁,一股更浓郁的苦涩气味蒸腾上来。
沈言立刻给了他一个“废话!不然呢?!”的眼神控诉。
萧彻看着他那生动的表情,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些。
他没有立刻喂药,而是转头看向旁边托盘里阿萦准备的一小碟蜜饯,然后,做出了一个让谢清晏和阿萦都不太能理解的举动——
他拿起一枚金灿灿的、裹着糖霜的蜜渍金桔,没有递给谢清晏,而是……直接放进了自己嘴里!
谢清晏:“……??”这是干嘛!
阿萦:“!!!”
萧彻慢条斯理地咀嚼着,深邃的目光却一直锁在谢清晏脸上,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直到那颗蜜饯咽下,他才拿起药勺,舀起一勺温热的药汁,送到谢清晏干裂的唇边。
“张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哄诱,眼神里闪烁着促狭的光,“朕替你尝过了,这药……配着朕嘴里的甜味,想必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谢清晏的脸瞬间红透!像熟透的虾子!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萧彻,这……这家伙!他他他……他什么意思?!间接……间接……?!卧槽!古代人都这么会撩的吗?!
沈言的灵魂在疯狂咆哮,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席卷全身!
可看着萧彻那双含着笑意、专注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感受着他指尖传来的、稳定而温热的力量,再看看那勺送到唇边的药……沈言只觉得心跳如擂鼓,耳根烫得不得了。
他羞恼地瞪了萧彻一眼,最终还是在那带着“甜味”诱惑的注视下,认命般、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悲壮,微微张开了嘴。
苦涩的药汁涌入喉咙,灼痛感依旧。
这玩意真的太难喝了,多喝中药对身体好,他相信。但是他对于中药这个东西多少还是有些敬畏的。
他皱着眉,艰难地咽下那一勺药,舌尖的苦涩还未散去,下一秒,一枚带着糖霜的、温热的蜜饯,就被萧彻修长的手指,直接抵到了他的唇边。
“喏,”萧彻的声音带着一丝得逞的沙哑笑意,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柔软的唇瓣,“朕的‘甜味’分你一半。”
轰——!
沈言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几乎是囫囵吞枣般,慌乱地将那枚蜜饯含进嘴里,甜腻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却怎么也压不下脸上滚烫的热度和心口的狂跳。他羞得恨不得把脸埋进锦被里,却又忍不住抬眼,偷偷瞄向萧彻。
萧彻正含笑看着他,眼神温柔得能溺死人,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冷峻。他拿起药勺,继续着喂药的动作,只是这一次,动作更加轻柔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每一勺药后,都会适时地递上一枚蜜饯,或者用温热的湿帕,极其自然地擦拭掉他嘴角的药渍。
一碗苦药,就在这种无声的、带着蜜糖般甜腻气息的“折磨”中,终于见了底。
阿萦觉得自己好像个电灯泡,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低着头,飞快地收拾好空碗和蜜饯碟子,几乎是逃也似地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殿门,将这一方小小的、充满了奇异甜蜜的空间,彻底留给了两人。
殿内只剩下他们。
药味未散,蜜饯的甜香却丝丝缕缕缠绕其间。
沈言嘴里含着最后一枚蜜饯,脸颊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低着头,不敢看萧彻。只觉得被他握着的那只手,温度滚烫得吓人。
萧彻看着他这副羞窘难当、却又格外鲜活动人的模样,只觉得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和沉重,都被这清晨的阳光和眼前人脸上的红晕驱散了大半。
他低笑一声,带着无限的满足和纵容,伸手,极其自然地用指腹,轻轻擦掉谢清晏唇边沾着的一点糖霜。
“药也喝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诱哄般的温柔,“朕的‘甜头’也给了……那‘神医’大人,今日可否再替朕瞧瞧伤口?朕觉得……你包扎的,比太医顺眼多了。”
沈言猛地抬起头,撞进萧彻那双含着促狭笑意和深沉暖意的眸子里。
羞恼再次涌上,可看着他那带着一丝疲惫、却真实而温和的笑脸,看着他心口那个歪歪扭扭的纱布结……所有的羞恼最终都化作一股暖流,无声地流淌过心田。
他抿了抿唇,终究是没忍住,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撒娇般的嗔怪力道,轻轻戳了戳萧彻心口那个丑丑的纱布结。
阳光洒满偏殿,药香混合着蜜糖的甜。
一个不再猜忌,笨拙地学着温柔。
一个不再恐惧,笨拙地回应着在意。
两颗伤痕累累的心,在这晨光药碗里,终于尝到了第一口,名为“甜”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