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的春天，来得迟缓而阴郁。夏口城内外，残雪未融，泥泞不堪。赤壁大胜的狂热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猜忌和物资匮乏带来的压抑。孙刘联军各部驻扎于此，表面同舟共济，暗地里却因粮饷分配、驻地划分、降将归属等问题摩擦不断，暗流汹涌。
张伟所在的医营，如同一个缩小的地狱。伤兵满营，哀鸿遍野。药材短缺到了极点，连最基本的金疮药和止血布都供应不上。张伟不得不带着石头和几个学徒，冒险到城外荒野、甚至靠近前线警戒区的地方采集草药。每一次外出都心惊胆战，不仅要防备可能出现的曹军斥候或溃兵，更要小心江东巡逻队的盘查——他们这些“北来者”始终是重点怀疑对象。
一次采药归来，张伟背着一筐好不容易找到的艾草和地榆，在营门口被一队巡逻兵拦下。
“站住！筐里是什么？”带队什长眼神锐利，手按刀柄。
“回军爷，是些止血消炎的草药。”张伟躬身回答，示意石头打开药筐。
那什长用刀鞘拨弄着草药，冷笑道：“草药？我看是通敌的信物吧！近来营中时有细作传递消息，我看你形迹可疑！搜身！”
几个兵卒上前粗暴地搜查张伟和石头全身，一无所获后，仍不罢休，将药筐翻得底朝天，珍贵的草药撒了一地，还被踩烂不少。
“下次再鬼鬼祟祟出营，按奸细论处！”什长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张伟默默蹲下，和眼眶发红的石头一起，一点点捡拾残存的草药。屈辱和愤怒像毒蛇啃噬着他的心，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招致更残酷的镇压。忍，必须忍到找到出路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徐元直在典记曹的日子同样如履薄冰。他凭借出色的文笔和谨慎的态度，渐渐赢得了那位古板老主簿的信任，得以接触到更多机要文书。这让他得以窥见联盟高层日益尖锐的矛盾。
一日，他奉命誊抄一份周瑜呈送给孙权的密报副本（按规定，重要文书需留底）。文中，周瑜极力主张趁曹操新败、内部不稳之机，西取巴蜀，进而图谋中原，语气激昂，充满战略野心。而另一份需要转呈刘备军府的普通公文副本中，则隐约透出刘备方面对西进持保留态度，更倾向于巩固荆州，安抚百姓，积蓄力量。
徐元直心中一凛。这已是明显的路线分歧！周瑜想的是开疆拓土，建立不世之功；刘备则更务实，要先站稳脚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夏口这座前沿要塞，看似稳固，实则是坐在火山口上。一旦孙刘联盟破裂，首当其冲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依附于联盟、却无根无基的“外人”。
更让他不安的是，老主簿私下透露，孙权已正式表奏周瑜为南郡太守，屯据江陵，而刘备则表为荆州牧，屯驻公安。“划江而治”的格局已初步形成，但地盘和权力的争夺才刚刚开始。 夏口作为双方势力交错的前线，随时可能成为摩擦的爆发点。
必须尽快离开！ 这个念头在徐元直心中越来越强烈。
机会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悄然出现。徐元直被老主簿叫去，处理一批积压的、关于荆州南部武陵郡 蛮族骚动、劫掠粮道的陈年旧牍。老主簿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抱怨：“这些蛮子，仗着山高林密，不服王化，年年剿，年年乱，耗费钱粮无数！真是顽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徐元直心中猛地一跳！武陵！ 地处荆南，群山环绕，地势险要，朝廷控制力薄弱，正是避祸的理想之地！他强压激动，仔细翻阅那些文书，了解到武陵郡守孱弱，只能控制郡治周边少数县城，广大山区皆由名为“五溪蛮”的部落自治，官军难以深入。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几天后，趁一次向医营递送药材清单的机会，徐元直与张伟在营区角落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棚下匆匆见面。雨水顺着破漏的棚顶滴落，在泥地上溅起细小水花。
“张小弟，夏口不可久留！”徐元直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孙刘貌合神离，争端已起！一旦有变，你我首当其冲！”
张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眼神锐利：“我明白。医营已成死地，药材断绝，伤兵每日都在死去，上官只知倾轧……可有去处？”
“有！”徐元直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武陵！”
“武陵？”张伟一愣。
“对！荆南武陵郡！山高皇帝远，蛮汉杂居，官府势力难及。我查阅文书，那里虽有蛮患，但地广人稀，山林物产尚可。若我们能设法潜入其地，寻一偏僻山谷，或可避开战乱，垦荒自存！”徐元直将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设想快速道出。
张伟沉吟片刻，眼中燃起希望之火，但随即又被现实浇灭：“想法是好……但如何前往？数百里之遥，关隘重重，没有路引，寸步难行！”
“这正是关键！”徐元直声音更低，“我留意到，因蛮族屡屡劫掠通往武陵的粮道，周瑜都督府近期有意派遣一支小型押运队，护送一批粮饷和赏赐之物，前往武陵郡治，以示安抚，并试探蛮族态度。押运队规模不大，需招募熟悉山路、或有医术、懂文书之人随行辅助……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张伟心脏狂跳！混入官方押运队，确实是穿越封锁线的最佳方式！但风险巨大！
“人选如何定？我们如何能被选上？”
“我来想办法！”徐元直斩钉截铁，“老主簿对我信任日增，此次随行文书的选派，他有一定话语权。张小弟你医术出众，尤其擅长治疗山林常见的蛇虫咬伤和瘴气之疾，这正是南下队伍急需的！我可向主簿举荐你为随队医士！至于石头和其他人……恐怕难以兼顾。”
张伟沉默。这意味着可能要再次分离。但乱世之中，能保全一部分人已是万幸。
“好！”他重重一点头，“就这么办！你尽力周旋，我这边也做好准备！药材我暗中积攒一些，尤其是解毒驱瘴的！”
“切记保密！”徐元直最后叮嘱，“此事若泄露，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两人在雨幕中匆匆分开，心中却都燃起了逃离樊笼的强烈渴望。武陵，那片未知的蛮荒之地，是险境，却也可能是乱世中最后的桃花源。
夏口的阴雨依旧连绵，而一场关乎生死的暗谋，已在潮湿的空气中悄然酝酿。 命运的齿轮，是否会因这两个小人物的大胆计划，而再次转动？前路漫漫，凶吉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