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征发的民夫队伍,如同一条疲惫而绝望的长蛇,蜿蜒在离开许都的官道上。张伟和徐元直被编入一个约百人的小队,由一名面色焦黄、眼神凶狠的队率带领,归属一个更大的辎重营管辖。他们的任务,是负责推动和拉拽数十辆装载着粮袋、箭矢和攻城器械部件的沉重辎重车。
行军,是另一种形式的苦役。
每日天不亮,凄厉的号角或尖锐的铜锣声就会将民夫们从冰冷的地面上惊醒。胡乱塞几口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灌几口凉水,便在兵卒的呵斥和鞭打下,套上绳索,开始一天的跋涉。道路坎坷,车轮深陷泥泞是常事,需要众人拼尽全力推拉,号子声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监工的骂声,响彻沿途。
食物,是严格控制且极其粗劣的。 每天只有早晚两顿,通常是掺杂了大量麸皮、沙砾甚至霉变的粟米煮成的稀粥,偶尔有一小块盐渍的萝卜干或菜叶。分量少得可怜,仅能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根本不足以支撑高强度的体力消耗。民夫们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张伟仗着年轻和底子好,尚且能勉强支撑,徐元直则迅速消瘦下去,每次推动辎重车时都摇摇欲坠。
纪律,是用皮鞭和刀剑维持的。 队率和手下的兵卒对待民夫,如同驱使牲口。稍有怠慢,鞭子便劈头盖脸地抽下来。行进速度慢了,会遭到呵斥鞭打;有人生病或受伤掉队,处境更为凄惨。张伟亲眼看到一个年纪较大的民夫因为腹泻虚脱,无法跟上队伍,苦苦哀求。队率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两个兵卒便将他拖到路边草丛中,任凭其自生自灭。那绝望的哀嚎声,久久回荡在队伍后方,让所有人心底发寒。
“看到了吧……”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看起来是“老资格”的民夫,在休息时凑近张伟,压低声音说,眼神麻木,“这就是命……咱们这些人,在官军眼里,连条狗都不如。走得动就干活,走不动就扔掉……能不能到徐州,能不能活着回去,全看老天爷开不开眼。”
张伟默默听着,往嘴里塞着干粮,没有说话,但眼神更加冰冷。他观察着这支队伍:民夫们大多像他们一样,是被强征来的农户、流民,神情惶恐麻木;押送的兵卒则普遍年纪较轻,或许是新募的兵丁,对待民夫格外凶狠,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确立权威;那个队率,则是个老兵油子,眼神狡猾,盘剥克扣民夫口粮是常事。
危险,不仅来自官军,也来自民夫内部。 食物极度匮乏,导致偷窃、抢夺时有发生。为了一口吃的,平时看似老实的人也可能变得狰狞。张伟将他们那点可怜的口粮看得极紧,睡觉时都抱在怀里,柴刀从不离身。他眼神中的狠厉和偶尔显露的身手,让一些心怀不轨的人不敢轻易招惹。
徐元直在这种环境中备受煎熬。身体上的痛苦尚且可以凭借意志力硬撑,但精神上的屈辱和目睹的残酷,几乎击垮他的信念。他几次看到兵卒无故鞭打民夫,都想上前理论,都被张伟死死按住。
“不想死就闭嘴!”张伟低声警告他,眼神如刀,“在这里,道理讲不通,刀把子才是道理!”
徐元直痛苦地闭上眼,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在这乱世,圣贤书中的仁义道德,在赤裸裸的暴力和生存面前,是多么苍白无力。
张伟却在逆境中飞快地学习和适应。他仔细观察军队的行进规律、扎营方式、哨卡布置。他留意哪些军官相对宽容,哪些兵卒特别凶残。他甚至偷偷记下了辎重营大致的人数和装备情况。这些信息,或许将来能救命。
他也有意无意地接近那个刀疤脸老民夫,用省下的一点盐巴换取信息。从老民夫口中,他得知了更多关于辎重营的“常识”:比如如何假装努力干活节省体力,如何寻找可食用的野菜野果补充口粮,如何判断敌袭的征兆,以及最可怕的——如果遇到吕布的骑兵突袭,辎重队就是待宰的羔羊,只能四散逃命,听天由命。
“吕布的骑兵……很厉害?”张伟问。
“厉害?”刀疤脸嗤笑一声,眼中闪过恐惧,“并州狼骑,来去如风!碰上他们,咱们这些两条腿的,就是送菜的!所以啊,小子,眼睛放亮点,耳朵竖起来,闻到点不对劲,别管什么粮车,撒丫子跑!保住小命最要紧!”
战争的气息,随着队伍的东进,越来越浓。 沿途开始出现被焚毁的村庄废墟,田野荒芜,白骨隐现。偶尔能看到小股骑兵斥候飞驰而过,扬起漫天尘土,带来紧张的气氛。民夫们的恐惧与日俱增。
张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这支庞大的、笨重的、充满绝望的辎重队伍,正一步步走向可能爆发血战的前线。他和徐元直,就像怒海狂涛中的两片树叶,随时可能被吞噬。
东征路迢迢,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 张伟握紧了推车的绳索,目光越过疲惫不堪的人群,望向东方那未知的、杀机四伏的战场。活下去,需要更多的运气,也需要更硬的骨头和更冷的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