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最后一丝寒意,在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悄然退去。冻土开始变得松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后特有的腥甜气息。张伟腿上的疤痕在天气转暖时依旧会隐隐作痛,但总算不影响他下地劳作了。
春耕,迫在眉睫。
那袋王啬夫“贷”给他的、少得可怜的豆种,成了他全部的希望和沉重的负担。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伺候这些种子,确保它们能发芽、生长、结出果实,否则秋后无法还清“债务”,后果不堪设想。
他拖着还有些瘸的腿,开始整理那片去年收获后显得格外荒凉贫瘠的豆田。用柴刀削尖的木棍撬开板结的土块,捡出碎石和顽固的草根,再用简陋的石耙将土地粗略平整。每一锄落下,都牵扯着腿上的旧伤,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但他不敢停歇,春播的时机稍纵即逝。
施肥是个难题。他买不起粪肥,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方法:收集土窑周围有限的草木灰,混合着一些腐烂的树叶和杂草,堆在田边沤制。他还记得李老爹说过,烧荒的草木灰肥力最好,但他不敢轻易放火,生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就在他埋头苦干,为春播做准备时,食物再次告急。去年藏起来的豆子早已吃完,陷阱也少有收获。春荒时节,田野里能直接入口的东西少得可怜。
这天,他不得不再次进入土窑后方那片更深、更陡峭的山林,希望能找到一些早发的野菜,或者运气好碰到冬眠醒来的小动物。
山林里比平原阴冷许多,残雪未消,枯枝败叶堆积,行走艰难。张伟拄着木棍,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既要寻找食物,也要提防可能存在的野兽和……人。在这乱世,深山老林里藏着什么,谁也说不准。
就在他扒开一丛枯黄的灌木,寻找可能存在的菌类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破烂的、沾满泥污的布鞋!
他心中一惊,立刻握紧了柴刀,警惕地环顾四周。顺着脚印和拖拽的痕迹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老松树下,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读书人常见的、但此刻已经破烂不堪的青色长衫,头发散乱,脸上布满污垢和冻疮,身体蜷缩着,瑟瑟发抖,似乎已经昏迷。他身边散落着一个破旧的书箱,几卷竹简掉落在泥水里,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水囊。
一个落难的书生?
张伟的心提了起来。乱世之中,这种孤身流落荒野的读书人,要么是逃难的士子,要么是遭遇不测的倒霉蛋,无论哪种,都意味着麻烦。他本能地想转身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当他目光扫过那书生苍白干裂的嘴唇和微弱起伏的胸膛时,脚步却顿住了。他想起了李老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样子。见死不救? 他做不到。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木棍轻轻捅了捅那人,没有反应。他蹲下身,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但很微弱。身体冰凉,显然是冻饿交加,昏死过去了。
救?还是不救?
救,意味着要分出口粮,可能引来麻烦。不救,这书生必死无疑。
张伟看着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散落在地的竹简(那代表着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遥远的世界),心中挣扎。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一条人命。
他放下柴刀,费力地将书生背了起来。书生很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依旧压得张伟腿伤隐隐作痛。他咬着牙,一步一步,艰难地将书生背回了那个阴暗但至少能挡风的土窑。
将书生放在干草铺上后,张伟立刻生起一小堆火,让窑里暖和起来。他掰开书生的嘴,小心地喂了几口温水。然后又拿出自己仅剩的一点、硬邦邦的杂粮饼子,用温水泡软,一点点喂给他。
忙活了好一阵,书生的脸色才稍微好转一些,呼吸也平稳了些,但依旧昏迷不醒。
张伟坐在火堆旁,看着这个不速之客,眉头紧锁。他检查了一下书生的随身物品。书箱里除了几卷被水浸湿的竹简(似乎是《论语》和《诗经》的残卷),还有一块用布包着的、刻着字的木牍,上面写着“辽西 徐元直”等字样,似乎是个身份凭证。除此之外,别无长物,连一点干粮或钱财都没有。
辽西?那是公孙瓒的地盘,听说现在打得厉害…… 张伟心中了然,这书生八成是从北边战乱之地逃难过来的,可能想去投靠兖州的亲戚(木牍或许有线索),结果中途遭遇不测。
麻烦,天大的麻烦! 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流亡士子,一旦被王啬夫或者官兵发现,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可是……难道要把他扔回山里等死?
张伟看着书生在火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那张虽然脏污却依稀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终究狠不下心。
先救活再说吧…… 他无奈地想。等他醒了,问清楚情况,再作打算。
他添了把柴火,让窑里更暖和些,然后自己啃着冰冷的野菜根,守着这个陌生的、给他带来巨大潜在风险的书生。窗外,春寒料峭,夜色渐浓。土窑里,一佃客,一士子,两个乱世中的浮萍,因一次偶然的相遇,命运似乎又要交织在一起,驶向未知的、可能更加凶险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