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暑气仿佛被谁悄然拧紧了阀门,到了八月初,终于悄然退去。
清晨六点,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汤予竹轻轻推开木窗,一阵风拂面而来,不再带着灼人的热意,反而裹挟着草木间清润的凉气,沁入肌肤,让人忍不住深深吸上一口,仿佛连肺腑都被洗过一般。
院外的柏油路被昨夜的细雨浸得发亮,像铺了一层薄薄的油膜,映着微光。几片梧桐叶散落在路面上,边缘泛着浅黄,叶脉清晰,被晨风轻轻卷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是夏末独有的温柔,不张扬,却悄然入心。葡萄架上的藤蔓又向上攀爬了一截,翠绿的叶片层层叠叠,织成一片浓密的绿荫,将半个院子都笼在清凉之中。一串串紫葡萄沉甸甸地垂在叶隙间,果皮上凝着一层薄如霜的白粉,像是撒了一层细碎的糖霜,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姐姐!”屋内传来小汤圆软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我要喝冰粉!”
汤予竹笑着转身,只见小家伙穿着白色小背心,光着脚丫从房间里蹦出来,头发乱蓬蓬地翘着,活像只刚出窝的小刺猬,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晨露里闪烁的星星。她走过去,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他歪斜的领口,帮他整理好:“先刷牙洗脸,乖。冰粉姐姐马上给你做,今天多加你最爱的葡萄干和炒花生碎,好不好?”
厨房里,水缸中的井水还带着夜里的凉意,伸手探进去,指尖立刻泛起一阵细密的冰凉感。汤予竹从橱柜里取出上周买的冰粉籽,放进一块干净的纱布袋中,仔细扎紧袋口。她往大瓷盆里倒入半盆凉白开,将纱布袋浸入水中,双手握住袋口,开始轻轻揉搓。白色的黏液从纱布缝隙中缓缓渗出,在清水中晕开,像牛奶滴入溪流,渐渐将整盆水染得微白浑浊,仿佛有生命般在水中游走。
小汤圆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盆边,下巴搁在盆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黏液:“姐姐,它像不像蜘蛛吐的丝?亮亮的,滑滑的。”
“有点像,可这个是能吃的。”汤予竹笑着继续揉搓,动作轻柔而有节奏,直到纱布袋里的冰粉籽不再渗出浆液,才停下。她从碗柜里取出一小碗澄清的石灰水——那是昨夜泡好的,无色透明,像山涧清泉一般纯净——缓缓倒入瓷盆,再用筷子轻轻搅动几圈,动作细致得如同在调制某种神秘的药剂。“现在要等它凝固,我们先去煮红糖水,好不好?”
灶膛里添了几根干柴,火苗“噼啪”一声窜起,舔舐着黑漆漆的锅底。汤予竹往锅里舀了两勺红糖,又倒了半碗清水,用小火慢慢熬煮。红糖在热汤中缓缓融化,颜色由浅棕转为深褐,甜香随着蒸汽袅袅升腾,钻出厨房,弥漫在院子里。小汤圆在门口来回踱步,鼻子不停地嗅着:“姐姐,糖好了没?我都闻到香味啦,肚子都咕咕叫了!”
“快了,再等两分钟。”汤予竹用木勺轻轻搅动锅底,防止糖浆糊锅。等到糖水变得浓稠,能在勺背上挂住一层薄薄的糖膜时,她关火,将红糖水倒入一只白瓷碗中,端到井边晾凉。井口的凉气扑面而来,糖水表面很快凝起一层薄雾。
回到堂屋,瓷盆里的冰粉已经完全凝固,像一块半透明的果冻,微微颤动,指尖轻触,弹软而有韧性。汤予竹用勺子将冰粉切成小块,盛进两个透明的玻璃碗中,浇上冰镇的红糖水,再撒上一把葡萄干和炒香的花生碎——那花生是她前几天亲手炒的,去皮后用擀面杖细细碾碎,每一粒都带着淡淡的焦香,入口即化。
小汤圆捧着碗,坐在葡萄架下的青石凳上,迫不及待地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冰凉的触感瞬间在舌尖蔓延,红糖的甜、葡萄干的微酸、花生碎的酥脆在口中层层交织,他忍不住眯起眼睛,小腮帮子鼓鼓地嚼着:“姐姐,今天的冰粉比昨天还好吃!你是不是多放了花生?”
“喜欢就多吃点。”汤予竹坐在他身旁,也端着一碗慢慢品尝。风从藤蔓间穿过,带着葡萄叶的清香,偶尔有几颗熟透的葡萄从藤上掉落,“啪”地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溅出紫红色的汁液,像小小的花火。她望着那碎裂的果肉,忽然想起再过一个月就要启程去京城报到。昨天她已将原身的高中课本整理妥当,又从镇上书店买了《基础乐理》和《古代文学纲要》,打算趁着八月的闲暇,提前预习一些内容。
吃完冰粉,小汤圆拎着捕虫网蹦跳着跑出院子,去追那些在晨光中飞舞的蜻蜓。汤予竹回到房间,翻开那本淡蓝色封面的《基础乐理》。书页上印着密密麻麻的音符与五线谱,纸张微微泛黄,透着淡淡的油墨香。原身的钢琴八级证书还压在书桌玻璃板下,照片里的女孩穿着高中校服,笑容腼腆,眼神却透着一股坚定。她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的音符,忽然想起原身曾低声说过:“最想在大学的琴房里,弹一首自己写的曲子。”
“姐姐!你看我抓到了什么!”小汤圆的声音猛地从院门口传来。他举着捕虫网冲进来,网中罩着一只通体鲜红的蜻蜓,翅膀在阳光下泛着透明的光泽,像一片薄纱。“它好漂亮!我能把它养起来吗?放在玻璃罐里,天天看它飞!”
“蜻蜓是益虫,它属于天空。”汤予竹放下书,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拉开捕虫网的开口,“你看,它的一只翅膀有点破了,我们让它飞走,它才能去找妈妈,回到属于它的世界。”
小汤圆抿着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舍,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他静静看着那只红蜻蜓振翅飞起,越飞越高,最终消失在湛蓝的天际。忽然,他转过身,一把拉住汤予竹的手:“姐姐,我们去河边玩吧?上次李叔说,河边有好多小鱼,我们可以用小网捞鱼!”
八月的河边格外清凉,垂柳的枝条碧绿如洗,随风轻摆,将斑驳的影子投在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汤予竹在树荫下铺好野餐垫,看着小汤圆卷起裤脚,赤着脚丫在浅水区来回跑动,手里的小网一次次扑向游动的小鱼。水花溅在他小腿上,留下点点晶莹的水珠,阳光一照,像撒了一层碎钻。他笑得格外灿烂,笑声在河面上荡开,惊起几只水鸟。
傍晚归家时,小汤圆的小桶里只装了两条小鲫鱼,却举得高高的,满脸骄傲:“姐姐,我们晚上可以喝鱼汤吗?我捞的!”
“当然可以。”汤予竹笑着接过小桶,“再加点嫩豆腐和姜片,煮出来的汤又鲜又暖。”
晚饭时,鱼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豆腐如云朵般浮沉,姜片沉在汤底,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小汤圆捧着碗,一口气喝了两碗,连鱼肉都吃得干干净净,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渍。
汤予竹望着他满足的小脸,忽然觉得,八月的日子虽平淡无奇,却像这碗鱼汤一样,温热、踏实,带着生活的本味。没有旅途的奔波,没有备考的焦灼,只有阳光、蝉鸣,和身边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家伙。一切都刚刚好,像风拂过葡萄叶,像蜻蜓飞向天空,像时光在静谧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