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蝉鸣撕开薄雾时,汤予竹正蹲在葡萄架下,一片一片拾起夜里掉落的枯叶。
露水还挂在藤蔓上,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湿意顺着指缝爬上来,比院外初升的阳光更早唤醒她的知觉。
藤条缠绕着木架,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筛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
七月中旬的风已带着湿热,吹过脖颈时像裹了一层看不见的薄纱,黏在皮肤上。她仰头望向葡萄架,成串的果实垂在叶隙之间,紫得发亮,比她去夏威夷前饱满了许多。一颗熟透的葡萄裂开了细小的口子,深紫的汁液缓缓渗出,顺着果皮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小小的、近乎透明的紫斑,像谁不小心打翻的颜料。
“姐姐!”小汤圆趿着拖鞋从屋里冲出来,头发乱蓬蓬地翘起一撮,像是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小刺猬,“我要吃葡萄!现在就要!”
汤予竹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刚摘的酸得很,得晒会儿太阳,等它甜了再吃。”她弯腰牵起弟弟软乎乎的小手,那掌心滚烫,像揣着个刚出炉的小暖炉,“先喝碗玉米粥,张奶奶今早送来的,新磨的,可甜了。”
厨房的瓷砖还留着昨夜擦拭的水渍,在晨光里泛着清亮的光。灶上的汤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玉米粒在粥里翻滚,散发出清甜的香气,飘出院子,惹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汤予竹盛出两碗热腾腾的粥,又从橱柜里取出腌黄瓜,刀锋轻巧地划过脆嫩的瓜条,切成细丝,整整齐齐码在白瓷碟里,黄绿相间,看着就开胃。
小汤圆捧着碗,小勺子刮着瓷碗底,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姐姐,夏威夷的沙子是黑色的,我们家的沙子是黄色的。”
“那是泥土,不是沙子。”汤予竹夹了一筷子黄瓜放进他碗里,笑弯了眼睛,“快吃,吃完姐姐带你去河边洗衣服。”
院外的老槐树投下斑驳的影子,蝉声一阵接一阵,像在头顶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汤予竹晾着床单,湿布被风一吹,鼓得像张小帆。她抬头时,正看见李婶挎着竹篮从河边回来,篮子里的空心菜还滴着水珠,绿得鲜亮。
“予竹回来啦?”李婶笑呵呵地走近,眼角的皱纹堆叠成花,“听说你带小汤圆去看大海了?那地方是不是一眼望不到边,全是水呀?”
“比咱们村前的河宽多了,一眼望过去,天和水连在一起。”汤予竹笑着应道,手里的床单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李婶这菜真新鲜,刚从地里摘的吧?”
“刚掐的嫩尖儿,你要不要带点回去?”李婶不由分说就把一把空心菜塞进她手里,“你张叔昨儿钓了条大草鱼,肥得很,中午过来吃饭啊,别推辞。”
汤予竹推辞不过,只好笑着接过。转身时,她忽然怔了一下——院墙上爬满的牵牛花全开了,粉的、紫的、白的,一朵挨着一朵,像星星落在绿藤上,又像谁悄悄撒了一把彩色的梦。小汤圆正蹲在花丛边,胖乎乎的小手一瓣一瓣地数着花瓣,嘴里认真地念:“一、二、三……十!”数到十又从头开始,小脸皱成一团,仿佛在解开什么重大谜题。
午后,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汤予竹坐在葡萄架下的竹凳上择空心菜,竹篮里堆着嫩绿的菜梗,水珠在叶脉上滚动,映着光,像缀了碎钻。小汤圆趴在竹椅上,怀里紧紧抱着那只蓝鲸布偶,嘴角流下一小片口水,洇湿了鲸鱼圆鼓鼓的肚皮。他呼吸均匀,睫毛微微颤动,像是梦见了什么。
她拿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去老根,动作轻柔。思绪却不自觉飘远——夏威夷的沙滩烫脚,黑沙像细碎的煤渣,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带着咸腥味。小汤圆追着一只小海龟跑,结果摔了一跤,膝盖上沾满黑沙,怎么洗都洗不净。那时的日子,慢得像一锅熬着的糖浆,黏稠而漫长。可如今回头一看,竟快得像指缝间漏下的沙,抓都抓不住。
“姐姐,我要喝水。”小汤圆揉着眼睛坐起来,声音软乎乎的,睫毛上还挂着睡意。
汤予竹起身进屋倒了杯凉白开,回来时看见他正踮着脚,小手努力够着葡萄架上的网袋——那是她从夏威夷带回来的,里面装着他们一起捡的贝壳、火山石,还有几片被海水磨得光滑的玻璃碎片,阳光一照,泛出淡淡的蓝。
她走过去,把水杯递给他。指尖无意间触到他后颈的皮肤,烫得像刚被太阳晒过的石板。
“晚上给你煮绿豆汤。”她轻轻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指尖沾了细密的汗珠,“天热,别乱跑,知道吗?”
夕阳西斜,天边染上橘红。汤予竹开始准备晚饭。她将空心菜洗净切段,蒜瓣拍扁,油锅一热,蒜香“刺啦”一声爆开,瞬间弥漫整个院子。锅铲翻动,翠绿的菜叶在热油中卷曲,加盐,淋生抽,最后撒一把生蒜末,香气扑鼻,连院外的风都仿佛慢了下来。
小汤圆扒着厨房门框,小鼻子一耸一耸地嗅着:“好香呀,姐姐做的饭最香了!”
“去洗手,马上吃饭了。”汤予竹把菜盛进青花盘里,又打两个鸡蛋,切了番茄,准备再炒个家常菜。
暮色渐浓,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细碎跳动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碎金。小汤圆捧着碗,小口小口扒着饭,嘴角沾着番茄汁,像只偷吃了果酱的小花猫。汤予竹坐在对面,静静看着他,看他鼓起的脸颊,看他眨巴的眼睛,看他吃得一脸满足。
风轻轻吹过,葡萄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蝉鸣也渐渐稀疏。她忽然觉得,这平凡的夏夜,这碗热饭,这盏灯,这孩子的笑声,比夏威夷的海浪、星空、黑沙滩,更让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