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下旬的太阳,像一块被扔进炉火里烧得通红的铁,高悬在天空,连吹过的风都裹着滚烫的气息。
汤予竹蹲在葡萄架下,手指轻轻拨开藤蔓,摘去那些发黄枯卷的叶子。
指尖刚碰上叶脉上凝结的露珠,那点清凉便在热气中迅速蒸腾,只在指缝间留下一丝微弱的湿意,转瞬即逝。
葡萄藤早已攀满整个院子的顶棚,浓密的绿叶层层叠叠,像撑开了一把巨大的遮阳伞。一串串紫得发亮的葡萄垂在叶隙之间,比去年夏天还要沉甸甸。有些果子熟透了,果皮裂开细小的纹路,深紫色的汁液顺着果皮缓缓渗出,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朵小小的、深浅不一的紫斑,像是大地悄悄开出的花。
小汤圆光着脚丫蹲在葡萄架边,肉嘟嘟的小腿盘在身下,手里攥着个竹编的小篮子。他踮起脚尖,努力去够最低的一串葡萄,小手刚碰到那圆润的果粒,就被汤予竹轻轻拍开:“这串还没晒够,甜味没上来,摘了也是酸的,吃一口你得皱三天眉头。”
小家伙瘪了瘪嘴,委屈地把竹篮往地上一放,背着手在原地转圈,脚丫子在地上蹭出浅浅的印子:“可是姐姐……我想做果冻嘛,就上次在夏威夷吃的那种,外面裹着白白的椰蓉,一口咬下去凉凉甜甜的。”他说着,还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唇,仿佛那滋味已经从记忆里跑到了舌尖。
汤予竹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顺手从藤上摘下一颗饱满透亮的葡萄,轻轻塞进他嘴里。果皮微破,甜汁在小汤圆嘴里“啪”地炸开,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咧着嘴露出两排小牙,抱着汤予竹的腿来回晃:“姐姐摘的最甜!比糖还甜!”
院外的蝉鸣此起彼伏,一声叠着一声,像一张无形的网罩在头顶,密不透风。汤予竹搬了张竹椅到葡萄架最阴凉的角落,铺上凉席,让小汤圆坐上去。又从井里提出一桶冰凉的水,把早上做好的薄荷冰粉轻轻放进去。那冰粉是她亲手用冰粉籽搓出来的,晶莹剔透,颤巍巍地像一块凝固的月光,里面还拌了葡萄干和炒香的花生碎,吃一口,凉意从喉咙直滑到胃里,能把整个夏天的燥热都压下去。
她转身进了厨房,灶台上还摆着早上泡好的绿豆,颗颗饱满,绿得发亮,像一颗颗小玉石。她往锅里加了半瓢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把绿豆倒进去,大火烧开后转成小火慢炖。锅盖半掀着,水汽裹着绿豆的清香袅袅升起,混着窗外蝉鸣和风里飘来的草木味,竟也冲淡了几分闷热。
“姐姐——”小汤圆扒在厨房门框上,脑袋探进来,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额前几缕碎发翘着,活像只刚从窝里钻出来的小刺猬,“绿豆汤什么时候好呀?我都快热化了。”
“再等半小时,等豆子开花才够味。”汤予竹用木勺轻轻搅了搅锅里的绿豆,水面浮起细密的气泡,她又加了半勺白糖,糖粒在热汤中缓缓融化,“你去院子里摘点薄荷叶,等会儿放进去,更清火。”
小汤圆一听有事做,立刻来了精神,一溜烟跑出去,没一会儿就捧着一大把薄荷回来,叶子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绿得几乎要滴出汁来。汤予竹接过,细细挑去老叶和杂质,把嫩尖切成碎末。等绿豆汤煮得浓稠起沙,才撒进去,霎时间,一股清冽的香气混着豆香在厨房里弥漫开来,连空气都变得清爽了。
她盛了两碗,放进井水里冰镇,又从陶坛里舀出一勺腌黄瓜,切成细丝,码在青花小碟里。小汤圆捧着冰凉的碗,小口小口啜着绿豆汤,薄荷的凉意在舌尖散开,他眯起眼睛,满足地哼了一声:“比在夏威夷喝的椰子水还甜!”
汤予竹坐在他旁边,手里摇着一把蒲扇,扇面是旧竹编的,扇风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的目光落在院门口那条被晒得发白的柏油路上。路尽头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正追着蝴蝶跑,笑声清脆,像风铃一样在热浪中荡开。她忽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天,也是这样的晴天,原身抱着书本从考场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眼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如今志愿早已提交,录取通知书也该在路上了。
“姐姐,你在想什么呀?”小汤圆见她出神,伸出小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还沾着一点葡萄汁。
汤予竹回过神,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在想通知书什么时候到。等来了,姐姐就能带你去京城上学,到时候想吃什么,我都给你买。”
小汤圆眼睛一下子亮了,放下碗就扑进她怀里,小脸贴着她的胳膊蹭了蹭:“真的吗?那我能去看天安门吗?能吃冰糖葫芦吗?还能坐地铁吗?”
“都能。”汤予竹把他搂紧了些,声音轻柔。原身是市重点高中的尖子生,高考成绩又非常好,她选了音乐作曲系和中文系专业,希望以后的人生都是美满的。
傍晚,暑气终于退去,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拂过院子。汤予竹把泡发的琼脂倒进熬好的葡萄汁里,小火慢搅,紫红的汁液在锅中缓缓流动,像融化的宝石。琼脂渐渐融化,汤汁变得浓稠,散发出甜润的果香。
小汤圆蹲在灶台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小脸被火光映得微微发亮:“姐姐,它变稠了!是不是快好了?”
“快了。”汤予竹关火,把锅端到石桌上晾凉,“你去把椰蓉罐拿来,在橱柜第二层,白色的小罐子。”
小汤圆一溜烟跑进厨房,没一会儿抱着罐子出来,盖子还没拧开就举得高高的:“是这个吗?香香的!”
“是。”汤予竹接过,打开盖子,浓郁的椰香立刻飘了出来,带着淡淡的奶甜。她看着小汤圆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不管通知书来得早或晚,只要有这个小家伙在身边,日子就像这葡萄汁一样,甜得实实在在。
夜里,葡萄架下亮起一盏小灯,昏黄的光透过叶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碎金。汤予竹把彻底凉透的葡萄果冻切成小方块,裹上一层雪白的椰蓉,轻轻码进白瓷盘里。果冻晶莹剔透,外层的椰蓉像初雪般细腻。
小汤圆捏起一块放进嘴里,椰香和果甜在舌尖交融,他眯着眼,满足地哼了一声:“姐姐,以后我们每天都做这个好不好?”
“好啊。”汤予竹笑着点头,目光望向院外那条静静延伸的路。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多希望明天一早,邮递员就能骑着车停在门口,把那封印着大学名字的信封递到她手上。那样,她就能牵着小汤圆的手,走向更远、更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