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尽头,黑杨林死后的第七日,风开始有了口音。
它不再嘶叫,而是低低地哼着旧朝的小调,把雪一层层剥开,像给看不见的客人掀帘。
赛蒙勒马,听见风里夹着自己的名字——
不是伊芙琳的嗓音,也不是阿十的咒,是火在喉咙里练习说话。
“雪封得了热,封不住名字。”
他抚过胸口,雪心跳得缓慢,像隔夜的更鼓。
伊芙琳循声侧目,只见他颈侧那道淡金线,本已褪成乳白,此刻却尾端发红,像有人拿炭笔,在最末轻轻点了一笔。
一、无名客
午后,五人抵近断火关。
关墙依山而建,墙砖焦黑,远看像一排被抽掉柴火的炉齿。
城门却大敞,无人把守,门洞下摆着一只铜盆,盆内积满灰,灰里插一截龙骨炬,炬首仍冒淡金烟。
烟不升,亦不散,只在盆口一尺高处盘旋,凝成一张模糊人脸——
摄政王,或者说,是他被雪撕碎后,仍不肯咽气的最后一缕笑。
盆旁立一客,披破毡,戴雪尘面具,腰悬空皮囊,不知候了多久。
见赛蒙近,他抬手,将面具掀开一线,露出无唇的口。
“我收火遗。”声音像炭渣互磨,“你有吗?”
赛蒙不答,只伸手,按雪心。
咚咚——
心跳过处,一缕极细金雾透胸而出,如烟如丝,却在空气里冻成冰针,悬而不坠。
无唇客眼睛一亮,解下空皮囊,袋口对冰针,低念一声:“火遗归囊,雪不问责。”
冰针颤了颤,似要挣脱,终被吸入囊中,“叮”一声脆响,袋口自封,鼓起拳头大一块,像揣着一枚小小太阳。
客转身即走,雪地上不留脚印。
伊芙琳欲追,被赛蒙拦下。
“火遗离体,可延雪心十日。”少年低声道,却掩不住眉间倦意,“十日之内,若囊破,火仍归我;若囊远,火另择主。”
“择主?”
“雪封得了热,封不住贪婪。”
二、断火关内
关内无雪,却有灰。
灰自天落,似雪,触体却温,带着火噬木后的甜腥。
街道空荡,民宅门窗洞开,屋内家具完好,却无人——
人都在街心,围一座拆去铜皮的钟架。
架下吊一具新铸的钟胚,胚体赤红,尚未冷却,表面游走细细金线,像未出世的龙。
钟声未响,众人却不断以额撞胚,额破,血溅,金线遇血即亮,胚体随之膨一分。
阿蕾低声道:“他们在养钟。”
“以血养花,花谢结果,果里包火。”加拉哈德握紧空袖,“旧朝遗律——钟胚食血千升,可生‘火灵’,灵附钟响,能召十里火雨。”
赛蒙抬眼,正撞钟胚中央凸起一瘤,瘤形半心,金红交缠,赫然与他曾剜出的那枚一模一样。
火遗,已择主。
三、血钟响
夜半,钟胚饮血足千升,表皮裂开,金雾喷薄,凝成火鸦,绕架三匝,投入胚心。
鸦入即响——
当——
第一声,断火关墙砖齐齐开裂,缝内喷火;
第二声,灰雪倒卷上天,凝成火云;
第三声,众人抬头,瞳孔被钟影映成两粒金豆,面露狂喜,齐声高呼:
“皇帝归位!”
高呼未落,伊芙琳已掠至架下,长剑挑破腕脉,血洒钟胚,以自身为饵,引火鸦改道。
火鸦嗅血,振翼俯冲,却在半空被一箭洞穿——
柯勒以骨笼为弓,以火遗囊为箭,一箭出,囊破,冰针碎,被火鸦体温蒸成白雾。
雾重新凝成那缕金线,却比先前更粗,一头钻入钟胚,一头直奔赛蒙。
少年不退,反而迎上,匕首倒转,刺入雪心。
冰心裂,寒气逆卷,沿金线反噬,钟胚表面瞬间结出一层白霜。
火鸦哀鸣,振翼欲逃,被寒气冻成冰雕,悬于半空。
第四声钟响,再也发不出来。
四、火遗之名
钟胚熄火,众人昏厥,面庞迅速苍老,皱纹里填满灰。
火鸦冰雕落地,碎成万屑,屑里浮起一粒极小金豆,豆面隐约刻字——
“遗”。
赛蒙俯身拾豆,指尖触及,耳畔忽响起无唇客的低笑:
“火遗归囊,雪不问责;囊破火出,必索真名。”
“真名”二字一出,雪原狂风大作,灰雪重新变白,却带着焦灼味。
少年抬眼,眸色一半漆黑,一半映出金豆,像两粒被同时点燃与熄灭的炭。
他张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真名……是我自己。”
豆在他掌心化水,水却不滴,而是沿掌纹爬升,重新在腕内凝成那道淡金线。
雪心跳了跳,比先前更慢,却更重,像替谁敲了一下门。
五、雪线之下
断火关外,五人再度起程。
身后,钟胚已冷,裂成两半,像一张被撕空的嘴。
众人苍老,却未死,他们跪地,以额触灰,口呼的不是皇帝,而是“火遗”。
火遗有了名字,便不再是散灰,而是种子。
种子随风,随人,随心跳,一路向北。
赛蒙抚腕,金线安静,像一条冬眠的小蛇。
伊芙琳侧目,却见蛇尾轻轻翘起,指向更远的雪线。
“下一站?”
“雪线之下,”少年答,“火遗要回家,我得去送。”
风掠过,卷起最后一粒灰雪,雪里藏着极轻的低语——
“下一次,有人伸手,想取走被雪封存的热。”
而这一次,热已有了名字,也有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