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东岸的河滩上，混乱像被捅破的蚁穴般蔓延。刘邦站在临时搭起的指挥台边缘，靴底踩着的木板早已被汗水浸透，发出吱呀的呻吟。他死死盯着河面上那座颤巍巍的浮桥——槐木拼接的桥身被密集的人影压得弯曲，士兵们像一串被串起的蚂蚱，推搡着、咒骂着往前挪，有人脚下打滑，半个身子探出桥外，惊得周围人发出一片尖叫。
“快！再快点！”刘邦的嘶吼声劈开水汽，传向对岸，可声音刚到河心就被风吹散了大半。他身后的亲兵捧着地图，手指在“汉中”二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几乎要将那两个字磨平。
就在这时，西岸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马蹄声——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闷的冲锋声，而是细碎、急促，像无数把小锤在敲打地面。刘邦猛地回头，只见西岸的密林边缘扬起一道灰黄色的烟尘，烟尘前端隐约露出玄色的甲胄，阳光下反射出的寒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是韩信的铁骑！”有士兵尖叫起来，声音里的恐惧像瘟疫般扩散。
刘邦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原以为樊哙至少能拖到主力渡完七成，可看这架势，那八百残兵撑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冲散了。“怎么可能……”他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指挥台的木柱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西岸的铁骑已经冲下土坡，玄色的洪流在河滩上铺开，像一张巨大的黑网，朝着汜水岸边罩来。韩信的银甲在队伍最前方格外显眼，他手中的长戟指向东岸，冰冷的指令随着风飘过来：“弓兵准备！目标——浮桥！”
“放箭！”
随着一声令下，西岸的弓兵同时松弦，密集的箭矢如暴雨般划破水面，带着尖锐的呼啸射向浮桥。最前排的几名士兵猝不及防，被箭矢穿透胸膛，身体晃了晃，带着一串血珠坠入河中。河水里瞬间绽开几朵猩红的花，很快又被湍急的水流冲散。
浮桥上的士兵彻底慌了。有人想转身往回跑，却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挤；有人死死抱住桥身的槐木，吓得浑身发抖；还有人干脆闭上眼睛往前冲，宁愿掉进河里也不想被箭射穿。原本还算有序的队伍瞬间变成了一锅粥，哭喊声、咒骂声、落水声混在一起，比河水的咆哮还要刺耳。
“别乱！都给我往前挪！”桥尾的校尉嘶吼着，挥刀砍向一个试图后退的士兵，刀刃劈在对方的肩膀上，鲜血喷溅在周围人脸上，却没能止住混乱，反而让更多人陷入疯狂。
韩信的铁骑已经冲到西岸岸边，最前排的骑兵举起环首刀，朝着那些还没来得及上桥的士兵砍去。岸边顿时一片哀嚎，士兵们像被驱赶的羊群，慌不择路地往浮桥方向涌，不少人被挤倒在地，瞬间被后面的人踩成肉泥。
“主公！快上桥！”身边的亲兵拉住刘邦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刘邦望着岸边的惨状，又看看浮桥上摇摇欲坠的人影，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沛县一起出来的同乡，此刻正被人群挤得悬在桥边，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抓着，最终还是惨叫着坠入河中。
“走！”刘邦猛地甩开亲兵的手，转身冲向浮桥。他的靴子踩在湿滑的桥面上，好几次差点滑倒，全靠亲兵死死拽着才稳住身形。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浮桥的中段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一根承重的槐木不堪重负，从中间裂开，桥身瞬间倾斜了大半。桥上的士兵像下饺子一样往下掉，惊叫声此起彼伏。剩下的人死死扒着没断的木板，身体悬在半空中，河水在脚下翻滚，泛着令人心悸的暗黑色。
“快！砍断绳索！把浮桥往东岸拉！”韩信在西岸高声下令。几名骑兵立刻砍断固定浮桥的绳索，湍急的河水推着断裂的桥身往东岸漂去，原本连接两岸的通道彻底变成了一道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刘邦已经快到桥东头，他能感觉到桥身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脚下的木板时不时往下陷。身后传来亲兵的惨叫——一名亲兵为了掩护他，被流矢射中后背，身体晃了晃，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角，最终还是坠入了河中。
“不——”刘邦嘶吼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浪花里。
终于，他一脚踏上了东岸的土地。亲兵们立刻将他护在中间，往后方的密林退去。刘邦回头望去，浮桥已经彻底断裂，一半在河水中沉浮，另一半被西岸的铁骑牢牢控制住。岸边还没渡河的士兵像被围在瓮里的鳖，有的跪地投降，有的跳进河里试图泅渡，却被冰冷的河水冻得失去力气，很快就没了动静。
韩信勒马立于西岸岸边，长戟上的血珠滴落在河滩上，与满地的血迹融为一体。他看着东岸渐渐远去的刘邦背影，又看了看被铁骑控制的河岸，嘴角露出一抹冷峭的弧度。
“传信给主公，”他对身边的传令兵说，“刘邦主力折损过半，虽逃入密林，却已是惊弓之鸟。末将请求率铁骑追击，务必斩草除根。”
传令兵领命而去，马蹄声在湿漉漉的河滩上留下一串凌乱的印记。
刘邦被亲兵护着往密林深处退，耳边还能听到身后的厮杀声和惨叫声。他回头望了一眼汜水，河水依旧湍急，只是颜色更深了，像一块被血水浸透的黑布。他知道，自己虽然逃出来了，却把一半的弟兄永远留在了河对岸。
“主公，前面就是通往汉中的山道了。”亲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邦点点头，脚步却有些踉跄。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场渡河之战，他赢了吗？或许吧，至少他活下来了。可代价呢？那些在浮桥上坠落的士兵，那些在岸边被斩杀的同乡，那些永远留在西岸的鲜血……
风从密林深处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却驱不散他身上的血腥味。刘邦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停下，那些牺牲就真的白费了。
而汜水河畔，韩信的铁骑正在收拢俘虏，西岸的河滩上，尸体和兵器堆积如山，河水冲刷着血迹，却冲不散这场厮杀留下的惨烈印记。阳光渐渐西斜，将西岸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