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靖王府回宫的路上,马车里一片沉默。
幕玄辰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沉而复杂的目光看着我。那目光里,有欣赏,有惊异,但更多的是一种试图看透我的探究。
靖王爷那句意有所指的“好俊的控火之术”,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们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伪装。他知道了,或者说,他猜到了“火凤降世”与我有关。
“皇叔他……看出来了。”最终,幕玄辰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
“他只是在试探。”我平静地回答,“他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什么都怀疑。这样的人,比皇后更难对付。”
幕玄辰点了点头,眉宇间的凝重又深了一分。一个面目狰狞的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个始终对你微笑,却在暗中估量你所有底牌的盟友或旁观者。靖王,就是这样的人。
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叹息:“秦卿,孤知道你身怀异术,但往后在人前,须得更加小心。今日之事,若非孤的皇叔,换作旁人,必会抓着不放,大做文章。”
我明白他的意思。在我那杯“不够烫”的茶水背后,他看到的依然是某种超越常理的“奇技淫巧”。就像他理解“凝火剂”一样,他惊叹于它的效果,却无法理解其原理。在他眼中,我或许是一个身怀无数秘密的术士,一个能人所不能的奇人,但这种认知,依旧停留在“奇”与“巧”的层面。
他还不明白,我所掌握的,是科学。
回到东宫,这种因靖王而起的凝重气氛,很快被另一件更紧急的军情冲散。
一封八百里加急的绝密军报,从北境送抵东宫。
我是在幕玄辰的书房见到他的。彼时,他已经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在房中来回踱步,脸上是少有的焦躁与烦闷。几位东宫最顶尖的谋士刚刚离开,个个面色凝重,垂头丧气。
“殿下,出什么事了?”我将一杯安神的清茶放到他的案头。
他看了我一眼,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有隐瞒:“北境出事了。我们安插在敌国左贤王身边的探子,截获了一份敌军的冬季攻势计划。但……我们解不开。”
说着,他将一张薄薄的麻纸推到我面前。
那张纸上,用一种极细的狼毫笔,抄录着一行行鬼画符般的符号。
这些符号并非胡乱涂鸦,它们有着相似的笔画结构,由点、横、撇、捺等基本笔画组成,但组合的方式却闻所未闻,以一种毫无章法的顺序排列着,像一群沉默而固执的蚂蚁,嘲笑着所有试图理解它们的人。
“这是北狄新创的密码。为了防止泄密,他们抛弃了以往用字词替代的老方法,创造了这套全新的符号。军机处的译码官,还有孤手下所有的谋士,对着它研究了两天两夜,束手无策。”幕玄辰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军情紧急,北境天寒,若不能提前洞悉敌军的粮草路线和主攻方向,我大夏数十万将士,将陷入极大的被动。”
我拿起那张麻纸。我的数据之眼,瞬间将所有符号扫描、分类、录入。
【符号总数:347个。独立符号种类:28种。符号出现频率分析中……】
一串串数据在我眼前飞速闪过。
【符号“?”出现频率最高,共计31次。】
【符号“Ψ”出现频率次之,共计26次。】
【符号“#”出现频率第三,共计19次。】
……
这就是了。一种古老的替换加密法。每一个符号,对应着一个特定的汉字或拼音。无论它如何变化,语言本身的统计学规律是不会改变的。常用字,永远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些。
“殿下,此事或许有解。”我放下麻纸,抬起头。
幕玄辰一愣,随即苦笑了一下:“秦卿,孤知道你聪慧,但这并非小孩子的把戏,这是军国大事……”他显然不认为我能在这件事上帮上忙。
“殿下,可否为我寻一架古琴来?要宫中最好的。”我打断了他的话。
“古琴?”幕玄辰彻底愣住了,他身后的李安也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几位刚刚被请回来的老谋士,更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脾气急躁的,忍不住开口道:“秦姑娘,如今军情如火,可不是弹琴作乐的时候啊!殿下正为此事烦心,您……您莫要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我的语气依旧平静,“想要解开这串无声的符号,需要先让它‘唱’出来。”
幕玄辰死死地盯着我,他想从我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开玩笑的痕迹,但他失败了。我的眼神,冷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想起了靖王府那杯滚烫的茶,想起了若兰苑那团凭空而起的烈火。这个女子,总能做出超乎他想象的事情。
“去。”他最终下定了决心,对李安道,“去宫中乐府,将那架传自前朝的‘焦尾’琴请来。”
“殿下!”几个谋士都急了。
“让她试试。”幕玄辰一挥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
半个时辰后,那架传说中以被烈火焚烧过的梧桐木所制的稀世名琴“焦尾”,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了书房。
在所有人或怀疑、或好奇、或轻视的目光中,我跪坐在琴前,将那张写满密码的麻纸铺在身侧。
我伸出手指,轻轻拨动了一下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鸣响,如山涧清泉,瞬间让书房内浮躁的空气都为之一静。
我没有急着弹奏。我的大脑,正在进行最后的数据匹配。
【频率分析法启动。将28个独立符号,按照出现频率,从高到低,分别对应‘宫、商、角、徵、羽’等核心音阶及其变调。】
【转换规则生成完毕。】
【开始执行:将密码文本翻译为乐谱序列。】
下一刻,我的手指在琴弦上动了起来。
那并非乐曲。
而是一连串干涩、破碎、毫无关联的音节。
“铮……咚……嗡……铮铮……刮……”
时而高亢如金石相击,时而低沉如闷雷滚过,毫无美感可言,甚至有些刺耳。几个老谋士的眉头已经皱成了川字,脸上满是“果然如此”的失望和不耐。
就连幕玄辰,眼神也从最初的期待,渐渐变为一丝困惑。
我对此恍若未闻,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由数据与音符构成的解码游戏中。我的耳朵,不是在听旋律,而是在捕捉模式。
就在这支诡异的“乐曲”进行到大约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的手指猛地一顿,停在了一个由“宫、角、羽、宫、角”组成的短小音节上。
我再次拨动琴弦,将这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同样一脸茫然的幕玄辰,平静地说道:“找到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
“找到什么了?”那位脾气急躁的谋士忍不住问。
“一个名字。”我的目光转向那张麻纸,手指在上面划过,“从这里开始,到这里结束,这一串由五个符号组成的序列,在这份军报里,一共重复出现了十七次。”
我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结论:“在任何一种语言里,如此高频率重复出现的,必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词汇。结合军报的背景,我推断,这五个音节,这五个符号,代表的就是北狄那位主帅的名字——拓跋宏。”
嗡的一声,所有人的脑子都炸开了。
用音符?用弹琴?破解了困扰他们两天两夜的军国密码?
这……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荒唐!这怎么可能?单凭重复了几次,就断定是主帅的名字?”那谋士立刻反驳,但他话音未落,另一位一直沉默不语的、最年长的谋士却猛地冲了过来,一把夺过我身边的麻纸。
他将信将疑地以“拓跋宏”三个字,对应那五个符号,开始飞速地在另一张白纸上进行推演和破译。
一炷香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那位老谋士“啪”的一声将笔拍在桌上,激动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没错……没错!‘拓跋’二字音节相近,用的是同一个符号!解开了!这条军报的前半段是:拓跋宏令前锋营三日后突袭鹰嘴崖,断我军粮道……天呐!解开了!真的解开了!”
整个书房,瞬间从死寂变为一片狂喜的喧哗。
而幕玄辰没有动。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看着我身前那架古琴,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欣赏或倚重,而是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敬畏。
他第一次意识到,我所拥有的,并非仅仅是制造“神迹”的异术,也不是在宴会上刁难人的“奇技淫巧”。
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截然不同的智慧——一种能够从混乱中寻找秩序,从无序中构建逻辑的,可怕的力量。
我的价值,远不止于此。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