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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

地铁站大厅空旷得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一声声,敲打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也敲打在沈心逐渐下沉的心上。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惨白的光,将寥寥几个等车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像是某种无声默剧里的怪异剪影。

她紧赶慢赶,还是差点错过了最后一班通往市郊方向的地铁。此刻,她站在2号线的站台边缘,微微喘着气,看着隧道深处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心里莫名有些发毛。

站台上的电子时钟,红色的数字不带任何感情地跳动着:23:56。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地铁站特有的、混合着机油、灰尘和消毒水的沉闷气味。几个晚归的乘客散落在站台各处,都低垂着头,被手机屏幕的光芒映照着面无表情的脸,像一群被抽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没有人交谈,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规律得令人昏昏欲睡。

沈心下意识地裹紧了薄薄的外套。明明是夏末,这站台却透着一股子阴冷,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得几乎被通风系统噪音掩盖的、带着严重电流干扰的广播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乘客……请注意……滋……末班车……即将……进站……请前往……4号……站台……候车……滋啦啦……”

声音沙哑失真,像是从一台濒临报废的老旧设备里勉强挤出来的。

沈心皱起了眉头。4号站台?她明明站在2号线的站台上,头顶的标识清清楚楚。而且,这个广播员的声音……她坐了两年这条线,从未听过如此怪异、毫无生气的声音,简直不像是活人在说话。

她疑惑地转头看向站台尽头那个小小的广播喇叭,又看了看周围其他乘客。他们依旧低着头,刷着手机,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这则奇怪的广播,或者说,毫不在意。

是听错了吗?还是广播系统故障?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阵沉闷的、带着金属摩擦轨道的轰隆声,由远及近,从隧道深处传来。声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碾碎了站台上最后一丝宁静。

列车进站了。

不是她熟悉的那种崭新、流线型的地铁列车。这辆车的车头显得格外方正、笨重,漆色是那种陈旧、近乎于黑的墨绿色,上面布满了斑驳的划痕和不知名的污渍。车窗玻璃也显得异常厚重,内侧似乎还蒙着一层油腻的灰翳,只能隐约看到车厢内部零星几点昏暗的光晕,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列车减速,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缓缓停靠在站台旁。车门——那种老式的、对开的、边缘包裹着黑色橡胶的车门,在她面前“噗嗤”一声,沉闷地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几十年前老式绿皮火车车厢里特有的味道——呛人的烟草残味、汗液、皮革、廉价香水、食物残渣,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旧报纸和尘土混合的、属于时间的腐朽气味。

沈心被这气味冲得后退了半步,胃里一阵翻滚。

她犹豫着,看向车厢内部。灯光极其昏暗,是那种老旧的、发出昏黄光线的白炽灯,间隔很远才有一盏,在车厢顶部无力地摇曳着,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座椅是硬塑胶的墨绿色连排座,磨损严重,不少座位上都露出了里面发黄的海绵。整个车厢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乘客。

这……真的是她要坐的末班车吗?

她下意识地抬头,想确认一下车门上方的电子线路图。然而,那块本该清晰显示站点信息的屏幕,此刻却是一片模糊的雪花,偶尔闪过几段扭曲、无法辨认的站名,像是信号严重不良的老旧电视。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不能上去!直觉在她脑海里尖声警告。

她猛地转头,想寻找站台工作人员询问,或者干脆离开。但就在她回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台对面,那个本该是墙壁的地方……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穿着类似七八十年代那种深蓝色地铁制服的身影。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线条僵硬的下巴。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仿佛本身就是战台的一部分。

沈心的心脏猛地一缩。

“喂!等等!”她朝着那个身影喊道,声音在空旷的站台显得格外突兀。

那个身影没有任何反应,连一丝最微小的晃动都没有。

就在这时,身后的列车发出了“滴滴滴”的、催促关门的警示音,急促而尖锐。

沈心慌了。错过了这班车,她就得在这诡异的车站待上一夜,或者花费巨资打车回遥远的市郊。她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刚好跳到00:00。

别无选择。

她一咬牙,在车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秒,侧身挤了进去。

“噗嗤——”

车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合拢,严丝合缝,将站台那片惨白的光线和外面那个模糊的制服身影,彻底隔绝。

列车几乎是立刻启动,加速异常迅猛,强烈的推背感让沈心踉跄了一下,赶紧抓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扶手站稳。

车厢里异常安静。

只有列车运行时单调的轰隆声,以及某种老式空调系统工作时发出的、低沉的呜咽。

她环顾四周。车厢比她刚才在外面看到的更加破旧。地面是暗红色的胶皮,磨损得失去了原本的颜色,沾满了干涸的泥印和可疑的深色污渍。墙壁上贴着早已褪色、起泡的广告画,上面的明星穿着过时的衣服,咧着僵硬的笑容。空气中那股陈旧复杂的气味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乘客确实很少,稀稀拉拉地分散在车厢各处。

离她最近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花白的老人,靠窗坐着,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陈旧的帆布包。

稍远些,坐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的穿着喇叭裤,女的烫着夸张的爆炸头,穿着色彩鲜艳的连衣裙,正旁若无人地低声说笑着,他们的衣着和神态,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像是刚从某个怀旧电影片场走出来。

更远处的阴影里,似乎还坐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姿态僵硬,看不清面容。

一切都透着一种不真实的、凝固般的感觉。

沈心找了个靠近车门、相对独立的空位坐下,将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身体不自觉地绷紧。她拿出手机,想给室友发个信息报平安,却发现屏幕左上角显示——无服务。

怎么可能?地铁线路虽然有些地段信号不好,但绝不至于完全无服务!

她不死心,重启手机,依旧如此。

冷汗开始从背脊渗出。她抬头看向车门上方的线路图屏幕,依旧是满屏雪花,偶尔扭曲闪烁的站名,一个都不认识。

“那个……请问一下,”她鼓起勇气,小声问旁边那位打瞌睡的老人,“这车是到清河营的吗?”

老人似乎被惊醒,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茫然的空洞,看了沈心几秒,嘴唇嚅动了一下,发出干涩沙哑的声音:

“清河营?没听过……这车……只到终点站……”

他的口音很怪,带着浓重的地方腔调,沈心勉强才能听懂。

“终点站?终点站是哪里?”沈心急忙追问。

老人却不再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变得空洞,望向前方无尽的黑暗隧道,仿佛沈心的问题毫无意义。

沈心的心沉了下去。她转向那对穿着复古的年轻男女,提高了一点音量:“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知道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哪里吗?”

那对男女停下了说笑,同时转过头来看向她。

他们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过分白皙,甚至有些模糊。男的咧开嘴,露出一个夸张的、仿佛画上去的笑容;女的则眨了眨涂着浓重蓝色眼影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种天真又诡异的好奇。

“终点站?就是终点站呀。”女的声音尖细,带着咯咯的笑声,像是金属摩擦。

“去了就知道啦,很有意思的。”男的附和道,笑容不变。

他们的回答,等于没回答。而且那种神态,那种语气,让沈心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她不敢再问其他人了。那些阴影里的人影,给她一种更加不好的感觉。

列车依旧在黑暗中高速行驶,窗外是永恒的、浓得化不开的墨黑,偶尔会飞快地掠过一些模糊的、像是废弃隧道墙壁的阴影,或者几盏悬挂在隧道顶上、发出幽绿或惨白光芒的、孤零零的应急灯,转瞬即逝。

这根本不是她熟悉的那条地铁线路!

她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列车经过了一个站台,没有减速,直接呼啸而过。借着那一闪而过的瞬间,她看到那个站台极其破败,墙壁坍塌,广告牌腐烂,地面上堆积着瓦砾,像是废弃了几十年。站名标识牌歪斜着,上面的字迹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无法辨认。

这不是她回家的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紧了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到车厢连接处的车门旁,透过那扇布满污垢、视线受阻的玻璃窗,拼命向前方张望。

隧道依旧黑暗,看不到尽头。

她想到了紧急制动阀。对!拉下它!让车停下来!

她的手颤抖着伸向那个被玻璃罩保护着的红色手柄。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玻璃罩的瞬间——

“滋——啦——”

车厢顶部的老旧广播喇叭,突然爆响了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吓得沈心猛地缩回了手。

紧接着,那个沙哑、失真的广播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一些,却更加冰冷,毫无人类的情感:

“……前方……到站……安宁庄……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准备……”

安宁庄?

沈心的大脑一片空白。她乘坐的2号线,根本就没有叫“安宁庄”的站!

而且,这个站名……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

列车开始减速,刹车系统发出沉重、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垂死巨兽的喘息。

车速慢了下来,窗外不再是纯粹的黑暗,隐约能看到隧道墙壁向后移动。

然后,列车缓缓驶入了一个……站台。

一个和刚才掠过的废弃站台截然不同,却又同样诡异的站台。

这个站台灯火通明,甚至可以说是过分明亮。白色的荧光灯管密集地排列着,将每一寸空间都照得亮如白昼,没有任何阴影可以藏匿。墙壁雪白,地面光洁得能映出人影,一切都崭新得不像话,却透着一股消毒水般的、毫无生气的冰冷。

站台上,零零散散地站着一些等车的“人”。

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现代,有的复古,但无一例外,全都背对着列车,面朝站台墙壁的方向。站姿极其标准、统一,像是用尺子量过,双脚并拢,双手自然下垂贴在裤缝。没有一个人回头,没有一丝交谈,没有任何动作,如同一排排被设定好程序的、等待指令的机器人。

整个站台,安静得可怕。只有列车进站的声音,以及车厢内那对复古男女突然停止说笑后留下的死寂。

沈心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哪里是地铁站台?这分明是……某种诡异的陈列室,或者……

列车停稳了。

“噗嗤——”

车门在她面前滑开。

站台上那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消毒水气味的风,瞬间灌入了车厢。

车门外,就是那个亮得刺眼、静得吓人的站台,以及那一排排背对着她的、僵硬的身影。

没有人上车。

也没有人下车。

车厢里,那个打瞌睡的老人依旧低着头,那对复古男女脸上挂着凝固的笑容,阴影里的其他乘客也毫无动静。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广播没有响起催促关门的提示音。

车门就那么敞开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或者说……像是在邀请。

沈心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她死死抓住身边的扶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冰冷的金属里。下去?不!绝对不能下去!

她的目光惊恐地扫过那些背对着她的等车“人”,扫过这空荡荡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车厢,扫过车门外那片令人绝望的、非人般的寂静。

这辆末班地铁,根本不是开往她熟悉的城市边缘。

它正载着她,驶向一个未知的、黑暗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终点。

而她,似乎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车门,依旧敞开着。

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持续不断地涌入。

仿佛永恒的等待,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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