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08年的夏日,热浪席卷着中原大地,却丝毫无法减弱薛郡空气中弥漫的躁动与喧嚣。项梁的大营连绵数里,旌旗蔽日,人马嘶鸣,刚刚取得东阿大捷的楚军士气正盛,仿佛一脚就能将摇摇欲坠的秦廷踹个窟窿。
赵政只带了十余名黑冰台好手与文吏随从,轻车简从地抵达了这片喧嚣的中心。他依旧是一身不起眼的玄色深衣,混在那些盔明甲亮、高谈阔论的各路义军首领中,像一滴汇入江河的墨,沉默而低调。
“嚯!好大的阵仗!”跟在赵政身后的一个年轻文吏忍不住低声惊叹,看着远处校场上如山如林的戈矛。
赵政眼皮都未抬,只淡淡一句:“猛虎啸聚之地,狐兔亦可借威。多看,少言。”
他看似随意地踱步,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扫过营地的每一个角落。他看到江东子弟兵操练时那彪悍凌厉的杀气,也看到新附的豪强部伍虽人多势众,却隐隐被隔阂在核心区域之外。他听到士兵们私下议论,说少将军项羽在城阳之战,亲自执戟先登,力斩秦军都尉,勇猛如天神下凡;也听到有人嘀咕,说范增老爷子劝项羽稳扎稳打,反被少主一句“竖子不足与谋”顶了回去。
信息,如同涓涓细流,在他心中汇聚成河。
正式的军议在项梁的中军大帐举行。帐内人头攒动,气氛热烈得如同煮沸的水。各路英雄,有的粗豪,有的狡黠,纷纷争抢着西进攻秦的先锋任务,唾沫横飞地陈述着自己的勇武与决心,仿佛关中已是囊中之物。
刘邦也赫然在列,他今日特意收拾得精神了些,正与身旁一位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年轻人(张良)低声交谈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项羽则按剑立于项梁下首,他身形魁梧如山岳,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一种迫人的威压。他听着众人争功,嘴角撇着一丝不耐烦的弧度,偶尔看向坐在项梁身旁、一直闭目养神的范增时,那眼神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赵政选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如同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直到项梁目光扫视全场,注意到他这个“沛县军师”时,才缓缓起身,拱手施礼,动作从容不迫。
“项上柱国,各位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帐内的嘈杂,“沛县小邑,兵微将寡,不敢与诸位争抢西进之功。”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安静了几分,许多道目光带着疑惑投向他。项羽更是嗤笑一声,虽未说话,但那意思很明显:算你有点自知之明。
赵政仿佛没听见,继续平静地说道:“然,反秦大业,非止西向一路。秦军虽败,散兵游勇犹在,泗水、砀郡之地,亦需安定。我沛县愿效绵薄之力,为盟军稳固东方,清剿残敌,确保粮道畅通,使上柱国与诸位将军可无后顾之忧,直捣黄龙!”
他这番话,如同在争抢肉骨头的群犬中,突然有人表示愿意去看守后院,顿时让项梁眼睛一亮。
“哦?赵军师此言,深合我意!”项梁抚须大笑,他正愁后方不稳,有人主动请缨承担这份“脏活累活”,简直是雪中送炭。“不知军师需要多少兵马钱粮相助?”
赵政微微摇头:“沛县虽小,尚能自给。此次前来,特备粮草五千石,聊表心意,以供大军西征之需。此乃我沛县上下,对反秦大业,对项上柱国的一片赤诚!”
他话音刚落,帐内响起一片低低的惊呼。五千石粮草,在这乱世可是硬通货!沛县这不起眼的小势力,出手竟如此阔绰?
项梁闻言,更是大喜过望,看赵政的眼神充满了赞赏:“好!好!赵军师深明大义!既然如此,东方之事,便全权托付于你!沛县之事,你自决即可,若有难处,随时来报!”
三言两语,沛县的独立地位和战略方向,便在觥筹交错与利益交换中,轻松敲定。
盟书签订仪式后,是盛大的酒宴。酒肉香气弥漫,气氛更加热烈。刘邦端着酒碗,满面红光地凑到赵政身边。
“军师!高啊!”他翘起大拇指,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市井的狡黠,“俺老刘还在想着怎么多要几个兵去打头阵,你倒好,直接就把看家的活儿揽过去了,还白得了项上柱国一句‘自决’!这买卖,做得值!”
赵政瞥了他一眼,拿起一块肉脯慢慢撕着:“沛公欲做先锋,亦是好事。只是……”
他顿了顿,看着不远处正被众人簇拥敬酒、意气风发的项羽,意有所指地低声道:“先锋虽利,亦易折。沛公不见项少将军乎?锋芒过露,非长久之福。有时候,慢一步,未必不是快一步。”
刘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看见项羽因为一个将领敬酒稍慢,便瞪起双眼,吓得那人连退三步。他缩了缩脖子,嘿嘿一笑:“军师说得是,说得是……俺老刘心里有数,有数!” 只是那眼神里,对项羽的勇武,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羡慕,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这时,那位一直沉默跟在项梁身边的老者范增,不知何时踱步过来。
“这位便是沛县赵军师吧?”范增声音苍老,却带着洞悉世事的清明,“老朽范增。”
“范老先生。”赵政拱手,态度谦和。
范增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赵政,缓缓道:“军师方才一席话,格局宏大,思虑深远,非常人能及。观军师气象,沉稳如山,不似池中之物啊。”
赵政面色不变,微微一笑:“老先生过誉了。政乃一小吏出身,唯知尽忠职守,保境安民,为项上柱国大业略尽绵力而已。天下英雄,当如项少将军这般,方是擎天之柱。”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项羽,又表明了自己无意争雄的态度。
范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只是举起手中酒杯:“但愿如此。军师,请。”
“老先生,请。”
两人对饮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范增心中警惕更甚,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年轻却又如此深沉难测之人。
酒宴喧嚣持续到深夜。赵政以不胜酒力为由,早早离席。回到下榻的营帐,随行的年轻文吏一边帮他卸下外袍,一边忍不住兴奋地说:“军师,今日真是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就得了项梁的承诺,还送了礼,得了好名声!”
赵政用湿布擦了擦脸,淡淡道:“你只看到送礼,却没看到我们换来了什么。独立行事之权,比五千石粮食珍贵十倍。项梁的目光在西边,我们才能在东边安心种地、练兵、打造器械。”
他走到帐边,望着外面依旧灯火通明的联营,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喧嚣。
“你看那项羽,勇则勇矣,然刚愎自用,连亚父之言都听不进半分。你再看他帐下,江东子弟与新附之众,泾渭分明。”
他转过头,看着那似懂非懂的文吏,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这看似铁板一块的联盟,缝隙,多着呢。而我们,刚好擅长在缝隙里扎根。”
“通知下去,后日一早,返回沛县。”
“是!”
夜色中,赵政的身影在帐内灯火的映照下,拉得很长。薛郡的喧嚣与他无关,他仿佛一个高明的棋手,在落下一枚轻巧的棋子后,已开始谋划下一步,如何在东方那片属于自己的棋盘上,布局落子,静待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