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渊谷的欢腾余波尚未散尽,新建的工坊区便成了新的风暴眼。
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单纯的汗味和泥土气,而是焦灼的烟尘,炙热的炉火味,以及一股越来越浓重的…挫败感。
巨大的露天铁矿脉如同一条暗红色的巨龙,盘踞在离谷地不算太远的山坳里,源源不断的矿石被简单开采,用简陋的独轮车,甚至人背肩扛,运回工坊区堆积如山。
希望就在眼前,可如何把这块块冰冷的石头,变成支撑起潜渊城脊梁的坚韧铁器,却成了横亘在所有人面前,一道比山峦更陡峭的难关。
工坊区最核心的位置,立着一个怪模怪样的大家伙。
那是张三铁带着工匠们,在袁大山“神启”般的描述和简陋图纸指导下,耗费无数心力,用黄泥、碎石、砂子和一种勉强找到的,耐烧性稍好的黏土层层夯筑起来的——土高炉。
它形如一个倒扣的巨瓮,约莫一人半高,底部开有风口,连接着几个巨大的、由整张牛皮缝制、需要数名壮汉轮番踩踏鼓风的皮橐(tuo)。
炉顶留出加料口,旁边还搭着粗糙的木架和平台。
此刻,高炉正发出沉闷的轰鸣。炉膛内,熊熊烈焰透过风口的缝隙,映得周围一片暗红。
张三铁浑身汗如雨下,沾满了黑灰,像刚从煤窑里捞出来。
他站在风口旁,眼睛死死盯着炉口上方喷涌出的滚滚浓烟,那烟是浑浊的黄黑色,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
几个负责踩踏皮橐的汉子,光着膀子,肌肉虬结,号子喊得震天响,每一次沉重的踩踏都让皮橐发出痛苦的呻吟,将强劲的气流鼓入炉膛。
“加料!快!矿石!木炭!一层层铺!”
张三铁嘶吼着,声音淹没在鼓风机的轰鸣和火焰的咆哮中。
几个工匠立刻手忙脚乱地将砸碎的矿石和烧好的木炭,按照袁大山要求的比例,从炉顶的开口交替倾倒进去。
袁大山就站在不远处临时搭建的指挥台上,眉头拧成了死结。
他身边站着同样忧心忡忡的白素雅和柳如梦。
白素雅手里还捏着一小块粗糙的矿石,清丽的脸庞被炉火映得忽明忽暗,眼中满是担忧。
柳如梦则拿着炭笔和粗糙的麻纸,紧张地记录着每一次操作的细节和炉子的反应。
内心oS(袁大山):操!这原始高炉,看着就悬!温度够不够?还原气氛行不行?耐火材料顶得住吗?…张三铁他们完全是摸着石头过河啊!
时间在焦灼中一点点流逝。
炉火的咆哮声更响了,一股灼人的热浪席卷开来,逼得人连连后退。
张三铁的脸被烤得通红,汗水流进眼睛都顾不得擦,只是死死盯着炉子底部预留的出铁口。
“时辰到了!准备出铁!”张三铁猛地吼了一嗓子,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
几个早就准备好的工匠,穿着厚厚的浸水麻布衣,拿着长长的铁钎和沉重的石锤,围到出铁口前。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张三铁亲自操起一根粗大的铁钎,对准封堵出铁口的耐火泥塞。
“开炉——!”
“嘿哟!”众人合力,铁钎狠狠撞在泥塞上!
噗嗤!
没有想象中炽热铁流奔腾而出的壮观景象。
一股粘稠、暗红、如同岩浆般缓慢蠕动的糊状物,带着刺鼻的恶臭和大量未熔尽的矿石渣滓,极其不情愿地,断断续续地从狭窄的口子里挤了出来。
它们流淌得异常艰难,很快就在出铁口下方的沙坑里凝结成一坨坨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蜂窝状气孔,夹杂着大量矿渣的,灰黑色的丑陋疙瘩。
“这…这是铁?”一个年轻工匠看着沙坑里冒着青烟,如同焦炭般的东西,声音都变了调。
张三铁的脸瞬间煞白,手中的铁钎“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扑到沙坑边,不顾烫手,抓起一块尚有余温的疙瘩,用铁锤狠狠砸下!
“当啷!”一声脆响,那疙瘩应声碎裂,断面粗糙,泛着灰白,毫无金属应有的光泽和韧性。
“废…废渣!全是废渣!”张三铁绝望地嘶吼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有无尽的疲惫和挫败。
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一屁股瘫坐在滚烫的地面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嚎。
连日来的高度紧张,巨大期望带来的压力,在这一刻彻底压垮了他。
周围的工匠们也如同被霜打的茄子,一片死寂,只有炉火还在徒劳地咆哮,像是在嘲笑他们的无能。
内心oS(袁大山):果然!温度不够!炉内还原气氛没控制好!矿石里的杂质(主要是硫、磷)没分离出来,硅酸盐和矿石渣滓混在一起,炼出来就是这种垃圾海绵铁!…张三铁,挺住啊!这才是开始!
袁大山快步走下指挥台,来到瘫坐在地的张三铁面前,没有责备,只是沉声道:
“起来!哭丧着脸顶个屁用!失败是成功他娘!给我起来,找原因!”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冷水,浇醒了陷入绝望的张三铁。
张三铁抬起头,看着袁大山沉稳而锐利的目光,那里面没有失望,只有冷静的分析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股力量重新从心底涌起,他猛地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来:“城主!我…我…”
“说问题!”袁大山打断他,目光扫过那坨丑陋的废渣和依旧在喷吐黄黑浓烟的高炉。
“火…火不够旺!铁…铁没化透!全是渣子!”
张三铁喘着粗气,指着炉口,“烟…烟也不对!太黑太臭!”
“温度不够是核心!”袁大山斩钉截铁,“鼓风!鼓风是关键!你们那皮橐,人力踩踏,风量不够持续稳定!风力也不够集中猛烈!”
他指着那几个踩得几乎虚脱的汉子,“看看他们!人都快累死了,风还是跟不上!”
内心oS(袁大山):人力鼓风效率太低!得想办法改进!水排?对!水力鼓风!但现在没条件…先解决眼前!加大风压!集中风口!
“风口!”袁大山走到炉子风口处,指着那几根粗糙的陶管,“太分散!风进来就散了!给我改!
“把所有风口集中,只留一个大的!用更粗的陶管!把风集中起来吹,像刀子一样捅进去!
“还有,皮橐接口给我弄严实了,别漏风!踩踏的人轮换再勤快点,必须保证鼓风强度!”
“是!风口集中!加大风压!”张三铁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立刻招呼工匠动手改造。
“还有这烟!”袁大山指着那浓烟,“烟黑发臭,说明烧得不完全,炉内气氛不对!
“光加炭不行!得加‘料’!去!找石灰石!砸碎了,和矿石、木炭一起加进去!”
“石灰石?”张三铁和众工匠都愣住了。那玩意儿不是盖房子的吗?加炉子里干嘛?
“别问!照做!”袁大山不容置疑,“它能和矿石里的杂质(硅酸盐等)结合,形成炉渣,让铁水更纯净!快去弄!”
内心oS: 造渣剂!石灰石是碱性造渣剂!中和酸性脉石,降低熔点,促进渣铁分离!原理说了你们也不懂,先干再说!
张三铁对袁大山已是盲目的信任,二话不说,立刻派人去附近山崖下寻找石灰石(方解石)矿脉,很快便弄回不少,砸成小块。
改造在争分夺秒中进行。风口被强行改造,几个小风口堵死,只留下一个粗大的陶管风口,连接着经过加固,尽量减少漏风的皮橐系统。
鼓风的汉子们咬紧牙关,轮换频率加快,将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皮橐发出沉闷有力的“呼哧”声,风压明显增强。
矿石、木炭和砸碎的石灰石块,被严格按照新的比例混合,从炉顶投入。
第二次点火!
炉膛内火焰的颜色明显不同了!不再是浑浊的黄红,而是刺眼的炽白!
喷出的浓烟也变淡了些,虽然依旧呛人,但那股刺鼻的硫磺味似乎减弱了。
鼓风机的轰鸣和火焰的咆哮交织在一起,整个工坊区都笼罩在一股令人心悸的高温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张三铁像一尊泥塑,站在离出铁口最近的地方,任凭热浪灼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封堵的泥塞。
“开炉——!” 这一次,他的吼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嘿哟——!” 铁钎再次重重撞上泥塞!
这一次,没有粘稠的糊状物。
轰——!
一股炽热、耀眼、如同熔融黄金般璀璨夺目的赤红色洪流,带着令人灵魂都为之震颤的咆哮和恐怖高温,如同挣脱了束缚的怒龙,猛地从出铁口中喷涌而出!
那光芒是如此炽烈,瞬间照亮了周围每一张因惊骇和狂喜而扭曲的脸庞!
滚烫的铁水,不再是断断续续,而是汹涌澎湃!
它带着毁灭性的高温和液态金属特有的沉重质感,顺畅无比地冲入下方早已准备好的,铺着细沙和草木灰的“铁范”(简陋的铸模)之中!
铁水所过之处,空气剧烈扭曲,沙石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腾起大股白烟!
“成了!铁水!是铁水啊——!”
张三铁第一个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吼,眼泪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滚滚而下,他激动得手舞足蹈,几乎要扑进那致命的洪流中去。
周围的工匠们爆发出比发现铁矿时更加疯狂、更加歇斯底里的欢呼!
他们相互拥抱,捶胸顿足,有的跪地磕头,有的对着炉火涕泪横流!
连日来的压抑、绝望、无数次失败的阴影,在这一炉奔腾的铁水面前,被彻底焚烧殆尽!
白素雅和柳如梦站在指挥台上,也被这原始工业的野蛮力量深深震撼。
看着那赤红奔腾的铁流,看着下方状若疯魔的工匠们,看着袁大山沉稳如山,却在眼底深处跳跃着激动火花的背影,白素雅紧紧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那是喜悦的泪,更是对身边这个男人无穷智慧和力量的敬畏与骄傲。
袁大山看着铁水在铁范中渐渐冷却,由赤红转为暗红,最终凝固成一块块闪烁着金属冷光的,相对纯净的灰黑色生铁锭。
虽然表面还有些气孔,断面也远不如现代钢铁致密,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坚硬冰冷的触感,清晰地宣告着——成功了!
内心oS(袁大山):成了!虽然这炉子原始得掉渣,这铁锭杂质还多,离好钢差得远…但意义重大!这是零的突破!是潜渊城自己炼出来的铁!是工业文明的星星之火!张三铁…好小子!技术攻坚的脊梁,非你莫属!有了它,工具、武器、城防…一切都有了可能!潜渊城的筋骨,真正开始淬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