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的源泉一旦确定,行动便如离弦之箭。决定以“缂丝”作为“天工集”的核心技艺后,寻访顶级的缂丝传承人,便成了项目组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这项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对传统工艺界人脉与规矩最为熟悉的沈砚心肩上。
三天后,沈砚心便带着一名助理,踏上了前往苏州的列车。烟雨江南,小桥流水,这座以园林和丝绸闻名的古城,也隐藏着中国最顶尖的缂丝技艺。
然而,寻访的过程,远比预想中更为曲折。
根据前期搜集的资料和业内同行的引荐,沈砚心将目标锁定在了一位名叫陈继明的老师傅身上。陈师傅年近七旬,是苏北缂丝世家“陈氏缂丝”的第六代传人,其技艺被誉为“得宋元缂丝之精髓”,尤其擅长表现工笔花鸟的细腻与文人画的气韵,作品多次被国家级博物馆收藏。更重要的是,他至今仍坚持带着两名亲传弟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接一些“不合时宜”的、工期漫长且价格不菲的定制活计。
但这位陈师傅,在圈子内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他深居简出,极少参与商业活动,对所谓“品牌合作”、“设计转化”抱有根深蒂固的警惕,甚至可以说是抵触。曾有数家知名品牌和设计师慕名而来,开出优渥的条件,希望与他合作,均被他以“技艺非为牟利之噱头”为由,婉拒门外。
沈砚心深知此行艰难。他没有冒然直接登门,而是先通过一位与陈师傅有旧交的文博界老前辈,递上了拜帖,言辞恳切,只言“同道中人,请教技艺”,绝口不提商业合作。
得到“可来一叙”的应允后,沈砚心才带着几本精心准备的、关于“非遗纪元”过往课程体系与部分跨界合作案例的资料(重点突出其对技艺本身的尊重与文化深度的挖掘),在一个午后,寻到了隐藏在平江路深处一条静谧小巷中的“陈氏缂丝坊”。
那是一座白墙黛瓦的老式民居,推开虚掩的木门,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几盆兰草幽静地生长着。空气中弥漫着蚕丝特有的淡淡腥甜味,以及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手艺空间的安宁气息。
工作室不大,采光却极好。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清瘦、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俯身于一张巨大的缂丝木机前。木机古朴沉重,上面绷着洁白的经线,老者手持舟形小梭,穿着彩色纬线,双脚在踏板上有节奏地起伏,伴随着“哒、哒”的轻微响声,梭子在经纬间灵巧地穿梭。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灵魂都沉浸在那方寸之间的经纬世界里,对身后的来人浑然不觉。
沈砚心没有出声打扰,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木机上那已初具雏形的缂丝画面上。那是一只栖于梅枝之上的绶带鸟,羽毛的蓬松感、梅枝的遒劲、甚至鸟儿眼神的灵动,都已通过不同色阶的丝线,极其精微地呈现出来,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那种细腻入微、雕琢镂刻般的美,远非印刷或刺绣可以比拟,带着手工艺独有的温度与灵魂的印记。
良久,陈师傅似乎完成了一个微小局部的织造,轻轻舒了口气,缓缓直起有些佝偻的腰背。他这才察觉到身后的访客,转过身,透过老花镜片,用一双平静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沈砚心。
“陈师傅,冒昧打扰。晚辈沈砚心,受李老引荐,特来拜会。”沈砚心上前一步,恭敬地行礼,递上自己的名片和那份准备好的资料。
陈师傅接过名片,只是瞥了一眼“非遗纪元 文化顾问”的字样,并未多看,随手放在一旁的工具台上。对于那份装帧精美的资料,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坐吧。”他指了指旁边两张老旧的红木凳子,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苏州口音,“李老哥的信我看了。说说看,你们找我这个老头子,有什么事?”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沈砚心脸上,带着审视,仿佛要穿透皮囊,看清来者的真实意图。
沈砚心没有因为对方的冷淡而局促,他依言坐下,将资料轻轻放在膝上,开门见山,却又极为诚恳:“陈师傅,晚辈此来,并非为了简单的商业合作。我们正在筹备一个项目,旨在将像缂丝这样顶级的中国手工艺,带上国际顶级的设计舞台。我们相信,这些技艺所蕴含的美学高度与文化价值,理应被世界看见,并获得与之匹配的尊重。”
他避开了“奢侈品”、“高端品牌”等可能引起反感的词汇,重点强调“国际舞台”和“文化尊重”。
陈师傅闻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说:“国际舞台?看见了,然后呢?不过是多了一些猎奇的目光,或者,成为你们商业故事里的一个注脚。”他拿起旁边小几上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茶,语气里带着看透世事的疏离,“我这把年纪了,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这门手艺,织几幅对得起祖师爷的东西。外面的热闹,与我无关。”
“陈师傅,技艺的生命力在于传承,也在于被这个时代真正地理解和使用。”沈砚心试图解释,“我们希望能找到一种方式,让缂丝不再仅仅是挂在墙上的艺术品,而是能够以一种新的形态,融入当代生活,被更多人欣赏和使用,从而反哺这门技艺的传承。”
“新的形态?”陈师傅终于抬了抬眼皮,看了一眼沈砚心膝上的资料封面,那上面是“非遗纪元”与某房企合作的样板间图片,里面隐约可见苏绣的屏风。“像那样吗?把老祖宗的东西,变成房子里的摆设?”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缂丝,是‘织中之圣’。它的每一根线,都连着心神。用它来做那些轻浮的物件,是对技艺的亵渎。”
谈话陷入了僵局。沈砚心意识到,陈师傅的坚守,源于一种极致的、近乎偏执的对技艺纯粹性的扞卫。他视缂丝为神圣的艺术创作,而非可以随意应用的设计元素。任何可能“降格”或“稀释”其艺术性的尝试,在他这里都难以通融。
第一次拜访,在一种不算愉快但也谈不上冲突的氛围中结束。沈砚心留下了资料,但陈师傅自始至终没有翻看。离开那座安静的小院时,沈砚心心情沉重。他知道,常规的商业谈判思路在这里完全行不通。要打动陈继明这样的大师,需要的不是利益,而是能触及他内心深处对技艺那份纯粹热爱的、更深层次的共鸣。
而他们“天工集”项目所追求的,恰恰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复制,而是在极致尊重基础上的当代转化与价值升华。这其中的平衡点,该如何向这位固执的老人阐释清楚?
回到临时住所,沈砚心立刻与林砚进行了视频通话,详细汇报了面见陈师傅的经过和他的判断。
屏幕那头的林砚,听完沈砚心的描述,沉思了片刻,眼中却并未流露出气馁,反而闪过一丝决然。
“我明白了。”林砚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而坚定,“看来,需要我亲自去一趟了。我们不仅要谈技艺的未来,更要让他看到,我们和他一样,怀抱着对这份技艺最深的敬畏。我们不是去消费它,而是去为它加冕。”
寻访缂丝人的第一步,虽然受阻,却让方向变得更加清晰。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237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