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门羹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对于沈砚心这样内心骄傲且对自身专业能力极为自信的人。但他更清楚,在非遗这条路上,挫败是常态,耐心是唯一的通行证。他没有再试图打电话或直接上门,那只会引起张清远更强烈的反感。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对着笔记本电脑和散落的资料,像一位考古学家般,重新梳理、审视关于张清远的一切信息。求学经历、师承脉络、参展记录、早年发表的零星文章、甚至是一些业内人士对她的评价碎片。
他注意到一个细节。张清远早年曾参与过一次重要的国际文化交流展,但相关报道和记录却很少,似乎那次经历并不愉快。另一个线索是,她年轻时曾花了很大心力整理过其师祖,一位民国时期苏绣名家的部分残破绣谱和针法笔记,但这项工作似乎并未公开,也未完成。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似乎指向同一个方向:张清远并非完全排斥与外界的交流,她可能曾有过受挫的经历,或者,她内心有某种未竟的、与技艺传承相关的执念。
沈砚心决定换一种方式。他不再以“非遗纪元”商务合作者的身份出现,而是回归到他最本真的角色——一个孜孜不倦的工艺学者,一个对苏绣怀着无限敬意与好奇的求道者。
第三天,他再次出现在张清远居住的小区附近,但没有直接去敲门。他在小区外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茶馆坐了下来,点了一壶龙井,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关于苏绣针法的古籍影印本,静静阅读,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他知道,像张清远这样生活规律的老人,总有出门散步或采购的时候。
果然,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他看到了张清远提着一个小小的布艺购物袋,从小区里走了出来。沈砚心没有立刻上前,而是等她走出了一段距离,才不紧不慢地结账,跟了上去。
他没有打扰她,只是保持着一段礼貌的距离,直到张清远在一家售卖传统画材和宣纸的店铺前停下脚步,仔细地挑选着什么东西。
沈砚心这才走上前,在店门口,用恰好能让对方听到的音量,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对店主询问道:“老板,请问有没有那种韧性比较好,适合做绣地(绣布底层)的仿古绢?我找了很久,市面上的要么太脆,要么纹理不对。”
店主还没回答,旁边的张清远却下意识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了沈砚心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对于痴迷技艺的人而言,一个看似外行却问出如此专业细节问题的人,总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沈砚心仿佛才看到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恭敬:“张师傅?您也在这里?真巧。”
张清远皱了皱眉,没说话,但也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沈砚心不再看店主,而是转向张清远,态度极其诚恳:“张师傅,冒昧打扰。我最近在研究‘水路’的表现手法,尤其是处理云雾这种虚无缥缈的物体时,古籍上提到的‘虚针’与‘实针’的转换,总是不得要领。不知道您能否指点一二?就一两句即可。”
他问的不是商业合作,不是宏大理念,而是具体到针脚、丝理的技术难题。这是一个纯粹的、来自后学者的请教。
张清远看着他,眼神里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毫米。她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他手里那本明显是专业书籍的影印本,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不再是拒人千里:“‘虚针’不是针法,是心法。手要稳,心要松,力道在呼吸之间。丝线过半则实,留空则虚,关键在于‘度’。”
短短几句话,却如醍醐灌顶。沈砚心立刻躬身:“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谢张师傅!”
张清远不再理他,付了钱,拿着购买的画材,转身走了。
沈砚心没有跟上去。他知道,今天,这扇紧闭的门,被他用专业的“叩问”,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接下来的几天,沈砚心几乎成了那个茶馆的固定客人,也总会“巧合”地在张清远出门时,出现在附近。他不再每次都上前打扰,但偶尔遇到,总会提出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关于苏绣技法的专业问题。问题或源于古籍的疑难,或源于他对某幅传世名作针法的推测。
张清远的回应,从最初的一两个字,到后来会简短解释几句,甚至有一次,在谈到某种失传的盘金绣技法时,她停下脚步,多说了好几分钟,眼中闪烁着谈到真正热爱之物时才有的光芒。
沈砚心始终扮演着一个谦逊、好学、并且具备相当专业基础的倾听者。他绝不提“合作”二字,只谈技艺,只论美学。
他了解到张清远对市面上劣质化学染料破坏丝线光泽和寿命的深恶痛绝,也隐约感觉到她对师祖那未完成的绣谱整理工作的遗憾。
水滴石穿。
一周后的一个傍晚,沈砚心再次“偶遇”拎着菜篮回家的张清远。这次,他没有问问题,而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快到小区门口时,张清远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飘了过来:
“明天下午三点,我泡茶。”
说完,她便径直走进了小区。
沈砚心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角,西湖的水汽氤氲在黄昏的空气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他知道,那把名为“专业”与“尊重”的钥匙,终于插进了锁孔。接下来,才是真正开启那扇门的时候。
第55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