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的午后,阳光仿佛被苍山洱海滤过,褪去了灼热,只余下一片澄澈的通透,温柔地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上。
林砚随着稀疏的人流,漫步在这座古城深处的非遗市集里。这里不像主干道那样喧嚣沸腾,反而多了几分本地生活的烟火气与从容。摊位上陈列的,不是千篇一律的工业纪念品,多是带着手作温度的物件:形态各异的土陶,錾刻着繁复花纹的银饰,以及,最吸引她目光的——那些在微风里轻轻摇曳的蓝白布匹。
那是扎染。
深深浅浅的蓝,仿佛将天空与洱海都收纳其中,通过棉布的肌理,绽放出冰裂般的花纹。每一幅的纹路都有些微妙的差异,像是拥有自己独特的生命密码。
她的脚步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婆,穿着靛蓝色的少数民族服饰,洗得有些发白,却整洁异常。她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神情平和,眼神澄澈得像山间的溪水,并未像其他摊主那样热情吆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摊位上那些蓝白相间的物件,仿佛守着的不是商品,而是一段段凝固的时光。
林砚的目光,被其中一条围巾牢牢锁住。
那蓝色,极为特别。不是普通的湖蓝或靛蓝,而是一种更为沉静、更为深邃的色调,像是雨后的深夜天空,又像是深海之下的幽光。白色的花纹并非均匀对称,而是如同雪花结晶,自然晕开,边缘带着手工特有的、柔和的浸润感。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华丽的包装,甚至没有一张说明标签,却自有一种朴素的、直指人心的力量。
林砚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围巾的表面。棉布手感扎实而柔软,带着植物染料特有的、微凉的触感。那深邃的蓝色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流入心田,带来一种奇异的宁静。
“阿婆,这条围巾……”她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生怕惊扰了这份美好。
李阿婆闻声,将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林砚身上,露出一抹浅淡而真诚的笑容。她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温和地介绍:“是自己染的。板蓝根,染了六次。”
她的话语简洁,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林砚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自己染的。板蓝根。六次。
简单的词语背后,是时间的堆叠,是手艺的坚守。林砚几乎能想象出,阿婆是如何耐心地培育植物、制靛、一次次将白布浸入染缸、拆线、氧化、固色……周而复始,才得以让这平凡的白布,蜕变为蕴藏着星辰与深海的杰作。
她将围巾拿起,对着光细看。阳光透过蓝白交织的缝隙,在石板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那花纹在光线下显得更加立体、灵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一个关于自然、关于时间的故事。
巷子外传来游客的喧哗声和商铺的流行音乐,但在这个小小的摊位前,时间流速似乎都变得缓慢。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混合着阳光的味道,那是独属于手工布匹的气息。
林砚将围巾轻轻围在脖子上,那沉静的蓝色衬得她的肤色愈发白皙。柔软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舒适的暖意。她看着摊位上那些同样精美,却似乎蒙着一层灰尘的杯垫、桌旗、布包,心中第一次模糊地升起一个念头:这样的美好,不该只沉寂在这深巷之中,与尘埃为伴。
它们值得被更多人看见,值得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绽放本该属于它们的光芒。
她正沉浸在思绪中,一个带着些许挑剔意味的女声打断了她的出神。
“老板,这围巾怎么卖?”
林砚转头,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拿起了一条和她颈间相似款式的围巾,旁边还跟着她的同伴。
李阿婆依旧是那温和的语调,报出一个价格——一个在林砚看来,低廉得几乎无法与这背后付出的心血画上等号的价格。
女子闻言,眉头立刻蹙了起来,她拎起围巾抖了抖,又拿起旁边另一家机织印花、图案鲜艳但质地普通的围巾对比了一下。
“这么贵?”她的声音拔高了些,“人家那条才四十,你这不就是块蓝布吗?也没什么牌子。便宜点,五十卖不卖?”
林砚的心,随着那声“不就是块蓝布吗”,微微揪紧。她看到李阿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那双澄澈的眼里,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黯然,随即又被一种习以为常的无奈所覆盖。
阿婆没有争辩,只是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用那双布满染痕、蓝靛色已渗入指纹的手,轻轻抚平被女子抖乱的围巾褶皱,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
那无声的坚持,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林砚站在原地,颈间围巾的柔软触感依旧,那深邃的蓝色此刻却仿佛带上了一丝重量,压在她的心头。
这条深巷里的围巾,以及阿婆眼中转瞬即逝的黯然,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她心灵的土壤,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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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