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虹天的话语在殿中回荡,带着一种追溯至远古的沉重与悠远。
他讲述的并非什么高深的功法秘诀,而是人族最初、最本真的挣扎与渴望。
人族的第一位修士,从来都没有想到过他的子孙后代会逐渐分裂成为两个派系,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当他成仙之时,给这片大陆,给整个人族带来了更为光明的未来,可是,只有修士享受到了的光明的未来,而身为凡人,则只能永远呆在那阴暗的角落之中,越来越远了光。
杨震岳脸上的愤怒尚未完全褪去,却又被这番前所未闻的言论搅得一片茫然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那些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说,想说即便先祖源于凡俗,但如今修士与凡人早已是天壤之别,想说……
可他看着李虹天那双金色的眼眸,那里面没有胜利者的炫耀,没有说教者的居高临下,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与坚定。
那些准备好的、基于现实利益与力量对比的斥责,忽然间都显得有些苍白和狭隘。
“第一位修士从凡人中走来,”李虹天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
“他求道,最初所求,不过是活着,是自由,是摆脱被奴役、被决定的命运。这份最初的渴望,刻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血脉深处,但后来我们拥有了多么漫长的寿命,移山倒海的力量,就渐渐的忘却了与我们同根同源的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看到了那广袤的、生活着无数凡人的土地:“外公,你看不见他们的价值,是因为你站的太高,我之所以将凡人身为底线,是因为我不想忘却的太多,人往高处走,越难看清低处的一切,我之所以凡人为底线,就是时刻提醒着自己,我不能变得和你们一样。”
“还记得当年斩断仙路的人吗?当年,那个凡人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可是,一位修士要突破,他袭击了那个凡人的村庄,屠杀了这位凡人的妻子和女儿,那些人被炼为丹药的场景,让他永生难忘,后来那人入魔之后,就发誓要杀尽天下所有修士。”
“即便他最后失败了,死在了所有修士和召唤来仙家老祖的手下,但他还是斩断了仙途,在这片大陆上留下了不灭和恐惧的传说。”
“冯千里屠戮的,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无足轻重的蝼蚁。”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刑台之上的铁血,“那是渴望活着的人!他挥刀斩断的,不仅仅是性命,更是我等修士的基石,你是不是还期盼着下一个可以斩断仙途的魔道诞生,如果我们一直小看着凡人,将它们视为蝼蚁,那我们跟那些魔道就没什么分别,简单来说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别,但只有我在时刻提醒着我与他们不同!”
“和睦相处,团结一致才是人族得以延续至今的根本!”
“一味地为了长生,为了永生,便不顾道德伦理,做出种种偏激之事。”
“那么早晚,整个修仙界会毁在“长生不老”,“万世不灭”,这八个字上!”
“我杀他,没有任何私仇旧怨,只是因为他杀了凡人,而是因为他背弃了底线,践踏了我认为的修士最基本的底线!”
“如今早已经过了数百万年,所有人都忘记了当初第一位修士带领整个人族崛起的目的是什么了,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享受到公平公正的待遇,是为了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那无拘无束的自由。”
“冯千里和很多修士一样,早就忘了当初的凡人其实跟我们没有任何差别,也忘记了当初第一位修士为什么非要成为修士,也忘记了他成为修士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可我没有忘记!我没有忘记那古书上记载第一位修士的第一件事便是拯救整个人族脱离其他种族的奴役,让所有的人族都站起来,让所有人都平等幸福地活着!”
李虹天斩钉截铁,“今日若容他,明日便有更多修士视人命如草芥,如此这样,那么我三百年之间所做的种种努力,我种种的一切,就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他再次看向杨震岳,眼神锐利如刀:“外公,你信天命,赌一人可开仙路,为此可以牺牲亲情,可以默许不公。这是你的选择,你的道。”
“而我也没的说,当初师尊拦下我,不是因为我没有能力报仇,只是我在想,如果一个要求别人道德的人,都做不到心胸宽广,那么又怎么样起到带头作用,所以我放过了那所谓的母亲和姐姐,甚至是那个处处想要害我性命,背后下毒手的弟弟。”
“因为如果我想要让人族长治久安,我就必须做到道德典范的目标,为此倘若以武力压制着众多修士,那么我也和魔道没什么分别!和你们这些人也没什么分别!”
“这脚下众生,信这由无数微末个体汇聚而成的、名为人族的洪流,我立铁律,护凡人,是因他们弱小需要怜悯,更是因为守护他们,便是守护我等人族存在的意义,也是处处提醒我的一面镜子,来让我时刻记住我从哪里来,我要做什么!”
“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别忘本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这是我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
李虹天缓缓坐回主位,金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只剩下如冰雪般的冷静与疏离,“外公,请回吧。”
杨震岳僵立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
外孙的话如同洪钟大吕,震得他心神摇曳。
那些关于人族起源的叙述,那些关于守护意义的诘问,像是一把生锈的钥匙,试图撬动他固守了数百年的认知壁垒。
他不得不承认,李虹天的话,有道理。
甚至,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过,或者说早已遗忘的、更宏大、更根本的道理。
可是天命呢?
意天的仙人之姿呢?
杨家未来的辉煌呢?这些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的“利益”和“希望”,难道就要因为这虚无缥缈的“根本道理”而放弃吗?
不,他做不到。
理念的冲击巨大,但现实的权衡同样沉重。
他无法立刻接受李虹天的“道”,更无法放弃自己押注了多年的“天命”。
良久,杨震岳长长地、带着无尽疲惫与复杂地吐出一口气。
他深深地看了李虹天一眼,那眼神中有未散的怒火,有难以化解的失望。
他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争辩。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吐出,然后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殿门。
“你好自为之!”
沉重的殿门被他用力推开,外面风雪的气息瞬间涌入,又随着殿门的再次闭合而被隔绝。
殿内,重归寂静。
李虹天独自坐在高高的主座上,望着外公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金色的眼眸深处,那强行压下的疲惫终于一丝丝弥漫开来。
说服?他从未指望能一次说服外公。
修士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凡人当成蝼蚁的,很多年了,几十万年可能都有了,几十万年的累积,岂是寥寥数语能够填平?
今日之言,不过是表明他的立场,阐述他的道理。
至于究竟有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不在乎。
他轻轻阖上眼,揉了揉眉心。与外公的争执耗费的心神,丝毫不比处理冯千里一案来得轻松。
“彩蝶。”
蓝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少主。”
“北域那边,有何新动向?”李虹天睁开眼,所有软弱的情绪已被彻底压下,重新变回那个算无遗策、铁腕冷酷的正道魁首。
“回禀少主,龙骧卫已初步掌控局面,那几个闹得最凶的军镇主将暂时被压制,但私下串联、怨言并未平息。另外……我们监测到,有一股隐秘的力量,似乎正在北域边境暗中活动,行踪诡秘,目的不明。”彩蝶迅速汇报。
李虹天目光微凝:“隐秘力量?是魔道,还是……内部某些人按捺不住了?”
“暂时无法确定,对方非常谨慎,我们的人几次追踪都失去了线索。”
“加派人手,务必查清。”李虹天语气转冷,“还有,天骄大比在即,三界城不能出任何乱子。增派巡查力量,对所有参赛者和涌入的修士加强监控,尤其是与杨家、以及与之前那几个被清洗的宗门有关联的势力。”
“是!”
李虹天挥挥手,彩蝶躬身退下。
空旷的大殿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穹顶繁复的阵法符文,心中思绪翻涌。
“道不同……”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
他知道,他的这条路,注定孤独,注定充满荆棘。但他既已选择,便绝不会回头。
无论前方是众叛亲离,还是万丈深渊,他都会走下去。
直到,为这浑浊的世道,真正杀出一个他心目中的清明。
他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个什么坏人,他没什么大智慧,他有的只是有一颗想让世界变好的心。
而在太极殿外,风雪之中,杨震岳并未立刻离去。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肩头,望着下方灯火零星、被夜色与雪幕笼罩的庞大殿宇群,目光复杂难明。
李虹天最后那番关于人族起源与守护之道的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第一位修士……从凡人中走来……”他喃喃自语,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迷茫。
但很快,这丝迷茫便被惯有的固执与对“天命”的坚信所取代。
“哼,巧言令色!”他冷哼一声,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成仙之路才是正道!意天才是希望!”
他不再停留,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冲破风雪,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方向……正是李意天如今被秘密安置的方向。
道,已分。
路,已殊。
祖孙二人,各自朝着自己认定的方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