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只余下云层中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便被风吹散。
九霄殿内,寿宴仍在继续。
丝竹悦耳,觥筹交错,仙酿的醇香与灵果的清气交织弥漫,舞姬们彩袖翻飞,身姿曼妙,在铺着白玉灵石的地面上旋出朵朵灵光幻化的莲花。
宾客们的谈笑声比之前更加热烈几分,仿佛都想用这喧嚣将方才那短暂冲突留下的微妙涟漪彻底掩盖。
林汝州端坐席间,身姿挺拔,一袭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面带恰到好处的微笑,正与身旁一位来自北荒玄冰宗的掌门谈笑风生。
他言辞风趣,引经据典,时而点评一番殿中歌舞,时而探讨几句修行心得,举止优雅从容,风度无可挑剔。
任谁看去,都会觉得这位中州林家的少主气度雍容,并未将先前那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内心,正经历着何等天翻地覆的剧烈震荡!
那平静无波的表象之下,是几乎要将他理智焚尽的惊涛骇浪。
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中那价值千金的碧霞灵酒早已凉透,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下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方才那一幕幕,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清晰烙印……
那个戴着素白面纱的女子,安静地站在顾宴身侧。
即使隔着那层薄薄的轻纱,他依然能依稀辨出那双眸子……清冷如水,深邃如潭,与他记忆中那双曾盈满依赖、后又盛满绝望与疏离的眼睛缓缓重合。
那身形轮廓,那微微侧头时的弧度,那下意识收紧手指的小动作……无一不在尖叫着告诉他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还有她身边那个孩子!
约莫五六岁的年纪,粉雕玉琢,眼神清澈却带着一股天生的灵秀与倔强。
那孩子的眉眼!那眉峰的走势,那眼瞳的形状,那抿嘴时的神态……竟与他幼时祠堂里悬挂的那幅画像,有着惊人的、无法用巧合来解释的相似!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那孩子脱口而出的、带着维护意味的话语,以及那女子瞬间僵硬的身体和骤然苍白的脸色——即使隔着面纱,他也能感受到她那一刻的惊慌与无措。
是她!
一定是她!
沈若!
那个本该早已死在北荒那场狂暴空间乱流中的女人!那个让他魂牵梦萦数百个日夜、心魔丛生、曾被他视为私有禁脔、不容任何人染指的女人!
她竟然没死?!不仅没死,还摇身一变,成了北荒新晋元婴修士、幻影盟主顾宴的夫人?!那个被称为云乔的女子?
这个认知如同亿万道雷霆同时在他紫府中炸响,又如同九幽之下的玄冰瞬间冻结了他的血脉!
震惊、狂怒、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愚弄、彻底背叛、彻底挑衅的暴戾情绪,如同最炽热最阴毒的烈焰,在他心底疯狂燃烧、肆虐,几乎要冲垮他多年来精心维持的理智堤坝!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用假死来欺骗他、摆脱他?!
怎么敢带着他的孩子,那一定是他的孩子!那眉眼做不得假!
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还成了什么劳什子的盟主夫人?!她怎么敢用那种疏离陌生的眼神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顾宴……幻影盟……
林汝州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阴鸷,握着酒杯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一个北荒的暴发户,不知走了什么运侥幸结婴,就敢不知天高地厚,与他林家抢人?
就敢在他林汝州面前,那般理所当然地揽住她的肩头,摆出护短的姿态,言语间暗藏机锋?
真是……不知死活!
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将顾宴撕碎、将沈若强行夺回的冲动,如同野兽般在他心中咆哮。
但他终究是林汝州,是林家倾力培养的下一代掌舵人。
他强行压下了立刻发作的冲动,将那翻腾的杀意与怒火死死摁回心底最深处。
这里是天海城,是玄阳真君的千岁寿宴,东海乃至整个修真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齐聚于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失态,更不能让林家落下仗势欺人、不顾场合的口实,平白损了家族声誉。
更何况……顾宴已是元婴修士,虽是新晋,但实力不容小觑。
幻影盟在北荒这些年根基渐深,贸然动手,并非明智之举。
林家虽强,但跨越地域在北荒与一个元婴修士及其势力全面开战,也需权衡利弊。
必须查清楚!必须确认!
他要彻彻底底、明明白白地查清楚,这个云乔到底是不是沈若!
那个孩子……到底是不是他林汝州的种!
如果是……
林汝州端起那杯早已冰凉的灵酒,凑到唇边,借着仰头饮酒的动作,完美地掩去了唇角那一抹冰冷而势在必得的弧度,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猎人锁定猎物般的锐光。
如果是,那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动用何种手段,他都要将人带回去!
沈若,还有那个流着他林家血脉的孩子,都只能是林家的!是他林汝州的私有物!他们的命运,从始至终,都该由他掌控!
至于顾宴……一个北荒的土鳖,也配与他争?也配拥有他林汝州曾经拥有、并且注定要再次夺回的东西?
他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阴谋、阳谋、试探、强压……种种手段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完美无瑕的笑容,与周围宾客周旋应酬,言笑晏晏,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失态与之后的凝滞,都只是众人错觉。
寿宴终于在一片喧闹与恭维声中落下帷幕。
林汝州彬彬有礼地向高踞上首的玄阳真君告辞,言辞恳切,礼数周全,赢得了真君赞许的颔首。
随后,他带着一众气息沉稳的林家护卫,登上那艘华丽非凡、彰显着林家无上权势与财富的逐日飞舟,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这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天海城。
飞舟破开云层,速度极快,瞬息千里。
静室之内,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声响,只有飞舟穿梭时带起的细微灵气波动。
林汝州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冰寒与阴郁,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天空。
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静室内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
“影一。”他冷声开口,声音如同万年寒冰相互摩擦。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从墙壁阴影中剥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头颅低垂,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少主。”
“立刻传讯回中州,动用所有在北荒的暗线,启动最高级别的暗影调查令,给我查!”
林汝州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压抑不住的暴戾,“查幻影盟主顾宴的那个夫人,云乔!查她的根本来历,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顾宴身边的,他们是如何相识的,一切细节,我都要知道!还有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具体多大年纪,出生在何处,所有能查到的信息,一丝一毫也不许遗漏!”
“是!”黑影影一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有绝对的服从。
“重点查北荒古修士洞府空间异动,导致那场巨大乱流发生那段时间前后的所有异常!尤其是关于沈若……以及可能带着幼儿幸存之人的消息!”
林汝州补充道,眼中寒光闪烁,如同毒蛇的信子,“记住,我要最详细、最确凿的证据!活要见人,死……不,她必须活着!我要确凿的证据证明云乔就是沈若!”
“属下明白!”
“另外,”林汝州指尖轻轻敲击着由万年沉香木制成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眸中闪过一丝精于算计的冷光,“加派三队暗卫,潜入北荒,盯紧赤岩城,盯紧顾宴和那个女人,还有那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更不能让顾宴有所察觉。若被发现,你知道后果。”
“是!影卫誓死完成任务!”
黑影领命,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水中墨迹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静室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室内,再次只剩下林汝州一人。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面由整块窥天镜打磨而成的舷窗边,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翻滚不休的茫茫云海,眼神幽深难测,如同望不见底的寒渊。
沈若……若真是你……
你以为假死脱身,改头换面,攀上了一个北荒的元婴修士,就能彻底摆脱我了吗?就能将过去一笔勾销,开始你的新生?
真是天真得可笑。
他缓缓握紧手掌,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脆响,泛出青白色。
唇边,不受控制地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他俊美的面容显得有几分扭曲和狰狞。
无论你是沈若还是云乔,无论那孩子是谁的种……既然被我找到了,就休想再逃出我的掌心!
你是我的,从前是,以后也必须是!那个孩子,若真是我林家血脉,也绝无流落在外的道理!
顾宴?元婴修士?幻影盟?
呵……在绝对的实力和传承万年的权势面前,这些都不堪一击!
等着吧。
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宰。
而你加诸于我身上的欺骗与背叛,必将百倍偿还!
飞舟依旧在云层中高速穿行,载着静室内那个心思百转、杀意暗藏的男人,向着前方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