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意识抽离般的虚无、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然后是某种难以名状的、缓慢而笨拙的舒缓……
在一连串无法用语言精确描述的、混乱到极致的感官冲击之后,杜清和那仿佛被扔进高速离心机里搅拌过的意识碎片,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拼凑起来,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思维和感知。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
一阵清冷、带着湿意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紧接着,嗅觉如同被强行激活的警报器,猛地苏醒!
几股极其特别、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烂、霉变、某种生物排泄物和未知化学物质发酵的腥臭气味,乘着风,毫不客气地、如同重拳般猛击着他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呛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直接吐出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躺着的,身下是某种冰冷、略带弹性又有些粘腻的触感。
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边缘并不柔软的树叶,随着风的节奏,在他左脸上来回摇摆、刮擦。
叶片粗糙的边缘和尖锐的顶端,一下、两下、三下……
持续地、带着令人烦躁的规律性,划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痒和不适。
也有可能……是某种极其恶心的、多足的节肢动物正在他脸上爬?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刚刚重启、还处于懵懂状态的脑海,瞬间激起了最深层的生理性厌恶和恐惧!
他刚刚从濒死般的体验中缓过一口气来,思维还是一片混沌,远未恢复到平日里那位冷静理性的物理学博士的高度。
条件反射往往快于清晰的意识。
就在他的大脑还在努力分析周遭环境、试图搞清楚自己到底身处何地、是死是活的时候——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他的左手仿佛拥有了独立意识,完全不受控制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扇在了自己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疼痛感瞬间炸开,清晰地传递到神经末梢。
这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虽然打的是自己,却异常有效地驱散了那残留的恍惚和恶心感,像是一道强光刺破了迷雾,激得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管他是个什么世界!
是天堂是地狱还是异次元!
总得先面对现实!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支撑着他。
就在他眼皮掀开、视觉神经接收到外界景象的霎那,他就后悔了!
强烈的、难以形容的视觉冲击混合着之前那恐怖的嗅觉攻击,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只要立刻把眼睛闭上,就能将刚才看到的那一切恐怖、荒诞、令人作呕的景象立刻从记忆里删除!
“哎——!”
一声无声的哀嚎在他心中响起。
但那景象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和大脑皮层上。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忘不掉了。
那也没办法!
他几乎是凭借求生的本能,猛地又重新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可怕的现实。
好歹先做做心理建设!
冷静!杜清和!
你是物理学博士!
你要用科学的、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开始疯狂地给自己进行心理暗示:看到的一切……对!
可以用化学元素来解释!
那些五颜六色、黏糊糊、可能还在蠕动的东西……
不过是碳、氢、氧、氮、硫、磷以及各种金属元素的不同组合形态罢了!
分解开来,一点都不恶心!
甚至…… 他强迫自己往更“积极”的方向想,甚至是多种稀有元素聚集在一起的宝贵样本库呢!
只可惜……我是个物理博士, 他感到一丝荒谬的遗憾,要是个化学博士,面对这种“宝库”,还不得立刻掏出实验器材,兴奋地大干一场,好好分析一下成分?!
做完这一连串飞快且极其扭曲的自我安慰和心理建设后,杜清和深吸了一口气(尽管那味道让他再次干呕),抱着赴死般的决心,再一次,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师弟——!”
一声嘶哑、颤抖、带着哭腔却又难掩激动的呼喊,如同从幽深井底传来,猛地穿透了杜清和耳边持续不断的、令人不安的嗡鸣和风声。
杜清和的心脏骤然一缩,循声猛地转头。
四目相对?
不,更准确的描述是——一道黑漆漆、黏糊糊的身影,佝偻着蹲在他身旁,几乎将脸怼到了他的面前!
那身影仿佛刚从巨大的酱油缸或者沥青池里捞出来,浑身上下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不均匀的、还在微微反光的深褐色粘稠物质,像是凝固的劣质糖浆混合了泥炭和某种未知的油污。
这层恶心的“酱酱”阴影如此之厚,几乎完全遮蔽了来人的五官和表情,也彻底隔绝了从上方稀疏植被缝隙中透下的、那点可怜兮兮的、昏暗得如同世界末日般的“阳光”,只在杜清和眼前投下了一片令人窒息的、不断滴落着粘液的黑影。
唯一能清晰辨认的,是镶嵌在这片“酱酱”阴影中的一双眼睛。那是一双还算明亮、此刻正疯狂转动、透着极度激动和惶恐的“滴溜眼珠子”,如同两颗被不小心扔进浓稠墨汁里的宝石,正拼命地闪烁着,试图传达信息。
杜清和倒吸一口凉气,但诡异的是,这近在咫尺的、视觉冲击力极强的“酱酱人”,除了看起来极度恶心外,竟然没有散发出他之前闻到的那种混合了腐烂与化学物质的恐怖恶臭!
这层粘稠物似乎反而成了一种……隔绝气味的屏障?
尽管如此,这突如其来的、近乎恐怖片的视觉惊吓,还是让杜清和的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个鲤鱼打挺(尽管身体虚弱且僵硬,这个动作做得十分狼狈),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与那“酱酱人”拉开了距离。
“你?你是……谁?!”
他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但得益于刚才那番疯狂的心理建设,他至少还能勉强组织语言,没有直接吓晕过去。
“师弟!我!我啊!”
那“酱酱人”看到杜清和醒来并且站了起来,似乎异常兴奋,手舞足蹈地想靠近,身上的粘稠物随着动作拉出恶心的丝线。
他裂开嘴(这个动作只能从“酱酱”层的开裂和内部露出的那一排异常醒目的、与周围黑暗形成惨烈对比的白牙来判断),声音里混杂着哭腔、激动和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还以为……”
这是杜清和根据声音猜测的,实际上对方覆盖着厚厚“酱酱”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表情。
杜清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忍着强烈的不适感,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又往前凑近了一点,仔细打量着那双在“酱酱”中艰难眨巴着的眼睛,以及那口白牙和声音的特质。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熟悉的轮廓,渐渐与他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合……
“师兄?……田师兄?田海旺?!”
杜清和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疑。
“是啊!师弟!就是我啊!”
田海旺的声音瞬间带上了更大的委屈和沮丧,几乎要哭出来,“你那晚半夜三更打电话喊‘救命’,我着急忙慌赶过去……然后……然后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是做梦也没想到,怎么咱俩最后会到了这么个……这么个鬼地方啊!”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粘稠的酱状物四处飞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给我好好解释解释啊!这鬼地方到底是哪儿?咱们还能回去吗?!”
杜清和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瘫倒下去。
他不得不铆足了全身的力气,强压下翻涌的恶心和眩晕,鼓起前所未有的勇气,逼迫自己以一种近乎“学术观察”般的、带着病态礼貌的姿态,重新、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地狱般的世界。
作为地球人的特殊生理结构,首要的需求就是呼吸。
然而从苏醒到现在,他已经被迫吸入了太多口这混杂着腐烂、发酵、化学污染和未知生物排泄物气味的、粘稠得几乎能尝出味道的空气。
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一次对肺部的酷刑。
心理建设做得再好,终究是意识层面的自我欺骗。
生理上的剧烈排斥和痛苦,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建设”上去的!
“咳!咳咳咳——呕……”
一阵无法抑制的、嘶哑而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杜清和再次支撑不住,瘫软下来,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横流,气管火辣辣地疼,窒息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拼命张大嘴巴,试图吸入一点点能维持生命的氧气,奢望着能将肺里那令人作呕的恶气稍稍稀释。
但他每用力吸一口气,涌入的却是更浓烈、更复杂、更具攻击性的恶臭混合物,刺激得他喉头痉挛,胃部剧烈收缩。
“呕——!”
一口酸涩的胆汁混合着胃液猛地涌上喉咙,他再次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一种从头到脚蔓延开来的、令人恐慌的虚脱轻盈感让他彻底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倒在地。
紧接着,一阵强烈的、无法控制的生理性痉挛席卷了他的全身,激得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
身下是软绵绵、湿漉漉、带着令人不安弹性的触感。
在翻滚中,他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正滚过一堆——或许就是那“万臭之源”的——类山羊动物的膨胀尸体(也有可能是从前方不远处那片更加恐怖的、连成片的、正在流淌着黑色粘液的腐烂鲨鱼尸堆里散发出来的)。
他的翻滚,毫无疑问地严重打乱了原本密密麻麻覆盖在类山羊尸体上、正在疯狂啃食和产卵的苍蝇群的进餐节奏。
“嗡——!!!”
成千上万只被惊扰的苍蝇瞬间腾空而起,形成一团令人头皮发麻的、震耳欲聋的黑色乌云。
但它们留下的空位几乎在瞬间就被周围更多、更贪婪的同类迅速填满,根本看不出任何减少的迹象。
这里的苍蝇也让杜清和“大开眼界”。
它们毫不夸张地说,有普通铅笔那么粗大,复眼闪烁着诡异的油光,嗡嗡声低沉有力,像是微型轰炸机。
或许是这“类山羊”尸体(或鲨鱼)提供的营养异常丰富,有些苍蝇吃得过于饱胀,圆滚滚的肚子几乎要撑破,它们已经完全飞不起来,只能笨拙地爬行,吃饱了就趴在腐肉上“睡”上一觉,醒来继续吃,仿佛陷入了永恒的饕餮循环,从不需要担心吃了上顿没下顿。
在极度的恐惧和求生本能驱使下,杜清和条件反射似的,手脚并用地朝着田海旺的方向又狼狈地打了几个滚,拼命想要远离那噩梦般的蝇群和腐肉。
他终于找到了一小块相对坚硬、勉强可以下脚的地面,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死死抓住了田海旺那覆满粘稠“酱酱”的胳膊,将脸几乎埋在上面,贪婪地、短促地喘息着,试图从这层诡异的物质中过滤出一点点……不那么致命的气体。
此刻,田海旺身上那原本看起来恶心至极的“酱酱”层,其散发出的那种混合着土腥和焦油般的沉闷气味,在周围地狱般的恶臭烘托下,简直比香奈儿限量版蓝调还清新!
田海旺似乎也习惯了这里的恶劣环境,或者说被这层“酱酱”保护着。
他没有丝毫犹豫,更不客气,反手紧紧抓住杜清和的手臂,用一种近乎蛮力的拉扯,拖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方那片更加庞大、更加恐怖的腐烂鲨鱼尸堆方向奔去!
杜清和起初内心是极度抗拒和崩溃的,胃里翻江倒海,完全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带他冲向更臭的源头。
当他被半拖半拽着,踉跄地越过那如同血肉沼泽般的鲨鱼尸堆,视线豁然开朗时——
他看到了!
在鲨鱼尸堆再往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如同泼洒了浓稠墨汁般的黑色大海!
不,黑色酱酱海洋!
海面平静得诡异,泛着油腻的光泽,与灰蒙蒙的天空在远处相接。
尽管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但看到这片广阔水域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基于生命本能的希望和激动,骤然压倒了所有不适!
水?酱酱?
是大量的酱酱!
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怪异,但好歹能稀释、清洁(瞎猜)、以及……生存的可能!
他的心情,在这一刻,竟荒谬地、短暂地好到了一个新的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