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对柳文渊而言,是此生最漫长、最煎熬的一夜。
他像一尊失去魂魄的泥塑,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地上那封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信笺。烛火跳跃,将他惨白的脸映照得明灭不定。
信上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模仿笔迹……构陷边关将士……身败名裂……累及家人……”
这些字眼反复在他脑海中盘旋,激起一阵阵蚀骨的寒意。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推上法场,万人唾骂,而病榻上的老母在听闻噩耗后含恨而终的凄惨场景。冷汗浸透了他的中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他们知道了……他们竟然全都知道了!】无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溺毙。他为晋王做这件事时,虽知不妥,但总存着一丝侥幸,认为此事隐秘,且是针对权势滔天的宸王,风险与回报似乎可以平衡。可如今东窗事发,那“通敌叛国”四个字的千钧重量,根本不是他一个区区清客能够承受的!
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床上安睡的母亲。胡大夫的医术确实高明,母亲原本灰败的脸色此刻竟透出了一丝久违的红润,呼吸平稳,不再像之前那样痛苦地喘息。这份生机,是实实在在的,是他连日来求神拜佛都未能求得的奇迹。
而带来这份奇迹的,是宸王府的“有心人”。
【宸王……他为何要救我母亲?】柳文渊混乱的思绪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被信上的另一段话点醒——“念尔才华,更怜尔纯孝……给尔一个悬崖勒马、将功赎罪的机会。”
是了,这不是单纯的胁迫,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给他留有余地的、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交易。
宸王明明可以凭借掌握的线索,直接动用雷霆手段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那样他根本无力反抗。可对方没有,反而选择先治好了他母亲的病,再送来这封陈明利害的信。
这其中的意味,让柳文渊在恐惧之余,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感受。是尊重?还是某种更高明的、击溃他心防的手段?
他想起了引荐他入晋王府的那位“恩师”,平日里对他呼来喝去,视若仆役。当他母亲病重,他惶恐求助时,对方也只是敷衍地派了个寻常大夫,见他母亲病重难治,便暗示他“莫要因私废公”。与宸王这边先是暗中施以援手、再摆明车马谈条件的做法相比,高下立判。
【我……我到底在为什么人卖命?】一个尖锐的问题猛地刺入他的脑海。为了那点微薄的俸禄?为了那虚无缥缈的、被重用的承诺?还是为了……成为一个构陷忠良、助纣为虐的帮凶?
“陈远……”他无意识地念出那个名字。他模仿过他的笔迹,研究过他的生平。他知道那是一位在边境浴血奋战、身上伤痕累累的悍将。这样一个人,会通敌?他当初接下这活计时,内心那点微弱的不安,此刻被无限放大,变成了沉重的负罪感。
他仿佛能看到那些枉死的斥候士兵,在九泉之下用空洞的眼睛注视着他。
良心和恐惧,如同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一边是继续依附晋王,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当作弃子推出去顶罪,最终身败名裂,累及母亲。
一边是投向宸王,承认过错,指证真凶,换取宽恕,保住性命和母亲的安宁。
这似乎是一道并不难的选择题。
可背叛的代价呢?晋王会放过他吗?宸王真的会信守承诺吗?他一个小小的清客,卷入这等滔天漩涡,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锋,让他头痛欲裂。他站起身,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时而看向母亲,时而看向那封信,时而绝望地捂住脸。
天快亮时,他终于停止了踱步。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眼神从混乱、挣扎,逐渐归于一种带着绝望疲惫的平静。
他缓缓弯腰,捡起了那封决定他命运的信。指尖拂过上面清秀却有力的字迹,仿佛能感受到执笔人那份冷静而坚定的意志。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似乎,已经没有别的路了。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研好墨。他的手依旧有些颤抖,但落笔时,却异常坚定。他没有写太多,只寥寥数语,表明自己愿意见面一谈,并附上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能证明那几封信确系他模仿的微小印记——这是他的投名状。
将回信小心封好,他打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他按照信上暗示的方式,将回信放在了院门外第三块松动的青砖之下。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屋内,如同虚脱般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他知道,从他放下那封信开始,他的人生,已经走向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是福是祸,他已无从选择,只能……走下去。
心理的防线,在经历了整整一夜的狂风暴雨后,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而这道裂痕,足以让阳光照进,也足以……让堤坝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