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肾内科的病房区,总是比其他科室多了几分沉重的静谧。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与衰竭抗争的特殊气息。
在其中一间单人病房内,张丽躺在病床上,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蜡黄,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她的手臂上插着透析用的留置针,连接着床边那台正在规律运转的血液透析机,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她生命中无法摆脱的背景音。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快半个月了。
急性肾功能衰竭的危机虽然度过,但她的双肾已经彻底失去了功能,如同两块失去活力的顽石,再也无法承担起过滤血液、排泄毒素的重任。
医生给出的最终诊断冰冷而残酷:终末期肾病,必须终身依赖肾脏替代治疗,也就是每周两到三次、每次四小时的血液透析,或者,等待那渺茫且充满风险的肾移植机会。
“终身依赖”这四个字,像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张丽喘不过气。
她才二十多岁,人生才刚刚展开绚丽的画卷,却骤然被泼上了浓墨,定格在了这充斥着药水味和机器声的苍白病房里。
曾经的时尚、活力、对未来的憧憬,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幻影。
她现在的生活,就是医院、家两点一线,围绕着透析机周而复始。
更让她内心备受煎熬的,是得知了闺蜜李小薇的近况。
小薇在出院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中药调理和休养,身体已经基本康复,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甚至因为那次惊险,开始注重养生,气色比以前还好,已经重新回到工作岗位,生活回到了正轨。
鲜明的对比,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张丽的心。
为什么?
为什么同样吃了那该死的三文鱼,小薇能安然无恙,自己却落得这般田地?
这个问题日夜折磨着她。
她不是没想过当初那个年轻医生——林凡。
她记得他拿出金针时那沉稳的眼神,记得他同伴「钱莎莎」焦急的辩解,也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歇斯底里地拒绝、辱骂,将对方的好意视为洪水猛兽。
“中医都是骗人的!扎几针就能解毒?开什么玩笑!”——她当时那充满鄙夷和恐惧的尖叫声,如今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每一个字都变成了讽刺的利刃,扎回她自己身上。
如果……如果当时她没有阻止……如果她选择了相信……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她荒芜的心里疯狂滋长,带来的是更深的悔恨与自我折磨。
她开始失眠,在夜深人静时,盯着透析机幽蓝的指示灯,一遍遍回想那天在日料店的情景,泪水无声地浸湿枕头。
这天下午,巫宁受肾内科主任之邀,前来进行疑难病例会诊,顺便也来看看张丽的情况。
虽然张丽之前坚决拒绝了他的治疗,但作为一名医者,他依然关注着这位因偏见和自身选择而命运陡变的患者。
他走进病房时,张丽正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外。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头,看到是巫宁,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怨恨,有后悔,有绝望,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希冀。
“你来干什么?”
张丽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明显的敌意,“来看我的笑话吗?”
巫宁神色平静,无喜无悲,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床头的监护数据和透析机参数,开口道:“并非看笑话。医者父母心,虽未能施治,亦望知汝近况。”
他的话语带着古韵,清冷而客观,听不出任何嘲讽之意。
张丽看着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的怨气更盛,猛地激动起来,扯动着身上的管线,嘶声道:“你们明明能救我的!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坚持?!为什么她李小薇就没事?!你们就是故意的!你们这些中医,就是装神弄鬼!见死不救!”
她又回到了那个偏执的怪圈,将所有的过错推给外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内心的痛苦和自我谴责。
巫宁静静地听着她的指责,直到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才缓缓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如同看着一个走入歧途、执迷不悟的羔羊。
“《黄帝内经》有云:‘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治之无功矣。’”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信者,医之基础。汝心门紧闭,抗拒外援,纵有扁鹊华佗在世,亦难施其术。非我不救,实乃汝自绝生机。”
他顿了顿,看着张丽那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继续道:“至于李女士,彼时林医生虽未施针,然其以独门手法,点穴护其心脉元气,阻毒素深入,为后续救治赢得宝贵时机。此乃彼信之所得。汝与彼,同中其毒,然心念不同,际遇自异。此非天意,实乃人为。”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精准而残酷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不是中医不救,是她自己拒绝了被救的机会;
不是老天不公,是她自己的选择导致了截然不同的后果。
张丽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血色尽褪。
巫宁的话,打破了她最后一点自我欺骗的屏障,将那个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由自己的偏见和愚蠢铸成的错误,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
“自绝生机……自绝生机……”
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中的怨恨和激动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败和绝望。
她瘫软在病床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愤怒,而是彻骨的悔恨。
看着她这副模样,巫宁心中并无快意,只有深深的叹息。
他行医所见,此类因固执己见、讳疾忌医而贻误病情,甚至酿成悲剧者,并非个例。
医者能治病,却难治心。
“如今,西医透析之术,亦可维系性命。”
巫宁最后说道,“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
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留下身后病房里,那个被无尽悔恨吞噬、只能在透析机的陪伴下度过余生的年轻生命。
巫宁回到医生办公室,对肾内科主任摇了摇头:“心病难医,其志已颓。后续……便仰赖诸位同仁,以西法尽力维持吧。”
主任也是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林凡和秦冰那里。
林凡听闻此事,沉默良久,只轻轻说了一句:“歧路亡羊,教训深刻。但愿后来者,能引以为戒吧。”
他并未感到多少快意,更多的是对生命无常和人性固执的感慨。这更加坚定了他要精进医术、传播真正医道的决心。
秦冰则更加关注案件本身。
张丽的悲剧,是那场投毒案最直接的受害者缩影,也时刻提醒着她,幕后黑手依然逍遥法外,必须尽快将其绳之以法。
而此时此刻,在云城那边,一场看似寻常、却可能暗藏玄机的风波,正悄然等待着林凡的归来。
一家名为“济世堂”的老字号医馆,近日接诊了数位症状奇特、连华九针都感到有些棘手的病人,他们的病症,似乎与某种罕见的、典籍中记载的“蛊毒”之象,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